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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想到了來找我申訴,可見你自己心裡是早有答案了。”
獨妍如釋重負、對方能答出這樣一句話來,她認為是夠水平的。她相信夠水平的王千帆已經聽進去並且明白了她說的一切。她仰了頭,滿臉肅穆地等待對方的下一個行動。
王千帆卻微笑著高喊勤務兵送客。從他眼睛裡看不出任何“是”或“不是”的意思,這使原本充滿信心的獨妍又變得滿腹狐疑。臨出門的時候她忍不住停下來,堅持要王千帆給她一個儘可能明確的答覆。千帆搖頭說:“可見冒太太對共產黨還知之甚少。我們跟國民黨最最不同的一點,就在於他們推崇個人獨裁,而我們講究集體領導。請原諒我個人不能決定此事。”
獨妍回到家中,把“集體領導”四個字想了又想。她忽而覺得這是共產黨辦事認真的表現,忽而又懷疑是王千帆對她的搪塞和應付。她直想得惶然恍惚,坐臥不安,不吃不喝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把多年未修、破舊不堪的杉木地板踩得嘎吱嘎吱直響。
車伕老高總覺得獨妍眼神不對。他想她要是再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折騰個一天兩天,說不準會得“失心瘋”。海陽城裡得失心瘋的女人太多了,原因在於女人們總愛無邊際地胡思亂想,一不留神想岔了氣,好好的人就會瘋掉。老高站在雨廊下,隔了玻璃窗子勸獨妍說:“太太何不找董家太太想想法子呢?那王千帆是董家的女婿,別人的話可以不聽,丈母孃的話總不能也當作耳邊風吧?再說,董家還是王掌櫃多年的老東家,有這兩層關係,王千帆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哪。”
說著說著,老高聽見房門呀地一響,獨妍形容憔悴地走了出來,又一言不發地穿過天井出大門去。老高心裡一鬆,知道太太這是往董家去了。
其實,哪裡用得著獨妍這時候來開口呢?心碧聽到親家冒銀南被抓訊息的當初,就讓小玉把綺玉找了回來,要綺玉無論如何想法子保人。綺玉哭笑不得說:“娘,你當現在是什麼時代呀?我們共產黨人辦事,一不循私舞弊;二不憑長官意志。抓了冒銀南,是因為他的確當過漢奸,至於罪行輕重,自然要靠證據公判。娘你不懂這些事,就別插在裡面瞎攪和了。”
心碧聞言,抬了眼睛認真地去看綺玉,直看得她面孔發熱。她不安地扭一扭身子,問娘這是怎麼啦?心碧就一字一句說:“娘是個婦道人家,不懂你們那些規矩條文,可娘知道做人要寬厚,人家待你有一個好,你待人家就要有一百個好。冒先生這些年裡待我們不錯,思玉又成了人家的媳婦,你真的忍心睜眼看著冒先生死?”
綺玉不在意地笑起來:“娘,我們只不過把冒銀南抓起來關了幾天,何以見得被抓的人就一定會死?千帆當年不是也被抓過?就連思玉還坐過一回日本人的牢,他們不都活得好好的嗎?娘你就放一百個心吧,冒先生如果不是罪大惡極,我們不會殺他。他要真是血債累累呢,憑我的面子也救不了他。”
心碧聽綺玉這麼一說,心裡多少有了點數。恰逢獨妍找上門來,心碧比照著綺玉的意思,把這番話儘量往寬裡說了一遍。心碧說話的時候,看見陽光照在獨妍的臉上,把她鬆弛的面板照得略顯浮腫,眼角和嘴角的細碎皺紋一根根泛出金色,眼睛裡的光亮也顯出一種飄浮不定。心碧想起她從前穿一件沉甸甸的絲綢襯衫,襯衫下襬塞進咖啡色凡立了西褲中,腳上配一雙褐色軟牛皮平底鞋,短短的頭髮用夾鉗燙出幾道波浪,挽了冒銀南的胳膊,氣宇不凡站在興商茶園門口的樣子。心碧想,女人可真是不經老啊,風霜雨雪怎麼總喜歡在女人的臉孔上做文章呢?
幾天之後,冒銀南果然沒事。被公審槍斃的是偽縣長錢少坤,還有那個曾經動過思玉心思的偽軍團長。錢少坤被關在牢裡的時候,其實已經唯求速死了,縣裡為了開公審大會,待地弄了煙膏把他將養著,總算一條命沒有死在槍響之前。
冒銀南被反綁了雙手陪著站了一回臺,而後又由王千帆當眾宣佈無罪釋放。冒銀南迴家之後有一段時間覺得無臉見人,幾乎動過服毒自殺的念頭。好在獨妍明白他的心思,那段時間寸步不離他的左右,弄得他想自殺都沒機會。日子一長,慢慢地也就把事情想開了,只當八年亡國奴的日子是長長一夢吧。
第二章
從上海過來的客輪在水面上笨拙地轉了個身子,慢慢靠上碼頭。船尾攪起的水浪渾黃不堪,旋渦一個接著一個,像巨大的鐵鍋排了隊比賽著轉圈圈。
碼頭上的工人們忙碌起來,繫纜繩的繫纜繩,甩靠圈的甩靠圈,上踏板的上踏板。一片忙亂之後,輪船甲板上的鐵柵欄開啟來了,擁擠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