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樅樹或許最值得山裡人稱道的地方還是到深秋,針葉密密地落了,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那是暗金的顏色,光滑軟和,然而會扎人面板。這是引火的好東西。我要去看的那家人,那男人自己做了個耙子,陽光天裡揹著揹簍,帶著他五六歲的小女兒,去山裡耙樅茅,他要選那朝陽的山坡,因為這裡的樅茅乾燥易燃。小女兒自然什麼事也不能做,而且還跌跌撞撞,要背要抱,但是她像個鳥雀會唱歌,做爸爸的便不累了。
這家人住在山坡上。還有很多人家也住在山坡上。到了車進不去的地方,我就只好開始走路,不久前下過雨,泥土裡有牛的腳板印,羊的糞粒子。山裡人生活不易,空間侷促,石頭上不長莊稼,菜地只好在玲瓏標緻上做文章。白菜包緊了心,菜薹子開了花,紅蘿蔔,白蘿蔔。小塊小塊的地,如同一群一群乾淨的短句子,是那種疏淡而有心的性格。我穿了紅衣裳,水牛們對我很有敵意,我也躲閃著它們。路邊有三隻羊,山人拴了那母親,卻放了那兩隻小山羊在一旁玩耍,小羊潔白溫順,嗓音柔嫩,天下的孩子們皆是一般的愛人。我伸手去抱它們,母羊卻急了,大叫起來,掙扎著要撲過來,天下的母親皆是一般的過於警惕。
天氣好,宜於趕場、走人家,也宜於做農活——早春裡翻土,才好將那陽光、水汽透到土層深處去,放鬆那一冬的緊實,一點點累積生長的慾望,在某個更適合的日子裡,去成就一種品質優良的生命。鋤得三分地,汗就出來了,山裡人脫得剩下一件汗衫,只是還不到唱山歌的時節,一切還沒醒過來,很安靜。這裡土好,長大個的山芋,甜美多汁的甘蔗和飽滿緻密的玉米高粱。我要去看的那個男人,有一手漂亮的釀酒功夫,他釀的高粱酒醉過這方圓幾十裡的山裡人。那酒,清冽,甘美,熱騰騰地從半邊楠竹管裡涓涓而來,帶著最純正的糧食的芳香,有著植物在生長季節裡那蓬勃的熱烈。他的一個朋友告訴我,那是他走遍天下喝過的最好的酒,任何宴席上的酒都不能與之相比。我心嚮往之,這樣的酒要是沒喝過,真是人生最大的一樁遺憾。
我走了許久。人世間的許多事情總是令我迷惑的,這使得我在行走之時有點像個孩子。譬如曾經有一個時空,山、水、樹、屋子以及一些特定的人群將之固定了下來,展開了一段稱之為生活的事情。即使你離開之後,它們也是在那裡的,但從此時光就停止在那裡了,成了一個封閉的城堡。而你也許不能夠設想,這一切也許有一天完全不存在,不論是那密林,還是那些屋子、人,甚至那個依託於社會制度的某個實體結構,從世界上消失得乾乾淨淨,彷彿壓根就沒有過這麼段生活。再去周圍印證,卻沒有人能夠說清楚那是否曾經存在,那被人當做了一個幻覺,或者一段傳說,你依託的那段生活,原來僅僅是自以為是的想像而已。站在交疊的時空之中,誰能夠相信一切就是你以為的那樣呢。
我怎麼都找不到我要去看的那家人的屋子了。但是,我卻找到一口廢棄的水池,埋在荒草之中。接著又找到一條模糊的小路,通向山下,河邊。在水池和小路之間,應該有幾間低矮的平房,門前應該是小小的院子,溝邊有彎曲的葡萄樹,架起繁茂的藤葉,下面應該睡著小貓,男人應該在院子裡劈柴,小女孩在數架上的葡萄。然而我看著滿地的荒草,試著設想上面放著一張大床和深赭色的五屜櫃以及吱吱踩動的縫紉機,覺得有些荒唐。背鋤頭的山民正好路過,我就問他:這裡有戶人家的,到哪裡去了?
山民搖搖頭,說,早走了,房子都拆掉了。
你見過他們嗎?
“我哪裡見過,都是聽別人說的。這裡的人都搬走了,旁邊五個寨子都來砍樹啊,熱鬧得很。千把畝的林子,沒人要沒人管的,不砍白不砍,樹兜子都挖乾淨了。”
有一個地方叫龍鼻嘴(2)
我看著一重一重的光山,想著沒有樹原來它們是這個樣子,宛若光天化日下被剝了精光的人體,再談不上什麼廉恥或者道義,因為那些還尚需生命作為前提,而它們,是早已死了。20多年前,它們是多麼莊重而豐盈地生活著,那是一場神聖的盛會,人們哪裡懂得了它們半分語言。不過,那也許並不是真的,是我虛構出來的一幕場景,寫的一個故事。這裡,也許從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