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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響起了木質樞紐的吱呀聲。小金寶歪歪斜斜地拉開門,站在了房門口。她依在門框上,一手叉腰,一手撐著另一條門框,顯得鬆散懈怠。小金寶斜了翠花嫂一眼,回過頭打量她的女兒。阿嬌的嘴裡銜著一口米餅,只看了小金寶一眼就不動了,目光定在了那裡。小金寶的鬈髮耳墜戒指手鐲高跟鞋和一身低胸紅裙在阿嬌的眼裡拉開了城市繁華的華麗空間。阿嬌的鼻尖亮了,乾乾淨淨的目光裡閃耀起乾乾淨淨的美麗憧憬。銅算盤提起竹籃對翠花嫂說:“翠花嫂,你等一下。”銅算盤無聲無息地回老爺的屋裡去了。

我站在我的房門口,小金寶依在她的房門前,過道口站著翠花和她的女兒阿嬌。

小金寶斜望著阿嬌,下巴卻向翠花嫂歪過去:

“是你什麼人?”

“我女兒,”翠花嫂說,“阿嬌。”

小金寶抱住胳膊說:“小丫頭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哪一點像你?是我女兒。”

翠花嫂沒聽過這麼不講理的話,拉過阿嬌,賠上笑說:

“再像你,也修不來你那樣的小姐命。”

小金寶沒開口,就那麼凝神地望著小阿嬌,像照鏡子,回到九歲了。阿嬌卻望著小金寶,她的眼在展望未來,想像自己長大的臉。

小金寶說:“把女兒借給我玩兩天,解完了悶再還你。”

翠花嫂訕笑道:“小丫頭沒見過世面,就怕她惹小姐生氣。”

小金寶不理會她,徑直走到阿嬌面前,蹲下來對阿嬌問:“阿嬌,是我好還是阿媽好?”

阿嬌的嘴巴躲到胳膊彎裡去,只在外面留下一雙笑眼,她看了我一眼,然後交替著看小金寶與阿媽,不知道怎麼回話。

小金寶摸著她的臉說:“阿嬌,長大了做什麼?”

阿嬌眨巴一下清澈的大眼,羞怯地說:“到大上海,也像姨娘你這樣。”我心裡就咯噔一下。我記起了槐根關於大上海的話,預感到又一個輪迴開始了。

“小阿嬌真乖。”小金寶意外得到了“姨娘”這個稱號,高興地對翠花嫂說:

“我喜歡這丫頭,你男人要不死,再給我多生幾個。”

翠花嫂垂下眼睛,沒說話。

上海往事 第九章(7)

小金寶湊到翠花嫂的身邊,問:“你住這兒幾年了?”

“好多年了。”

小金寶放眼看了看遠處,說:“這裡怎麼能住,悶不悶?我才來就悶死了,住長了可要出毛病的。”

“習慣就好了。”

“這裡就一樣好——”小金寶伸過頭來,壓低了聲音說,“偷男人方便。”

翠花嫂紅了臉,說:“小姐……”

小金寶自己先笑了,咧開嘴說:“反正沒人,多自在,多痛快?一天偷一個——你明天就偷。”

翠花嫂的目光羞得沒處放了,低著頭說:“小姐,怎麼能說這種玩笑話。”小金寶卻認真了,說:“什麼玩笑,我可不開玩笑,你要不敢,我叫人來偷你,怕什麼,你反正不是黃花閨女。”

翠花嫂實在羞得不行了,回過頭。她一眼睛見了阿嬌,阿嬌正專心地聽她們說話。

翠花嫂有些惱羞成怒,對阿嬌說:“去去去,一邊去。”

阿嬌笑了笑,走到了我的身邊。小東西是個人精,她好像什麼都明白。阿嬌拉著我的手說:“我帶你去抓魚。”

小金寶這人,就這樣,什麼事來得快,去得也快。對誰都這樣,對什麼事都這樣。你想想,槐根的事多大,離開斷橋鎮前的那個晚上她是什麼樣,可一見到老爺,她又換回去了。她這個人,面孔太多,要想找一副永久的面孔把她固定起來,就難了。她這樣的人,大上海摸爬滾打出來的,總想著能讓自己和世道靠近起來。世道是個什麼東西?什麼東西比它變得還利索?小金寶的虧在這上頭可是吃大了。不過我倒是實實在在地覺得,她這人不壞。至少我現在來看是這樣。有些人就這樣,小時候看著他恨不得拉尿離他三丈,可老了回憶起來,覺得他比大多數人真的還要好些。

百無聊賴的小金寶領著我來到了小島南端。蘆葦茂密而又修長,像小金寶胸中的風景,雜亂無章地搖曳。一條亂石小路蜿蜒在蘆葦間,連著一座小碼頭。小金寶意外地發現島南的水面不是浩淼的湖面,而是一條河,四五條馬路那麼寬。對岸山坡上的橘林一片蔥鬱,半熟的柑橘懸掛於碧綠之中,密密匝匝,有紅有綠。小金寶說:“那是什麼?”我告訴她說:“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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