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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工廠的煤灰,但到了春天紫丁香盛開,潔白與淡紫的花瓣緊貼著窗面,香氣如同光線般飄進室內。他清清喉嚨,幾乎難以呼吸;他舉起天鵝絨睡袍,但櫃檯後面的店員正在講笑話,沒有注意到他。他又清清喉嚨,這下她才不耐煩地瞄了他一眼,然後對她的顧客點點頭,對方手裡拿著三包薄薄的絲襪,彷彿是大張的撲克牌。“抱歉,阿舍小姐先來的。”店員冷淡而傲慢地說。他們的目光再度相逢,她的雙眸有如她的外套一般深綠,他看了深感震懾。她上下打量著他:端整的斜紋軟呢大衣,鬍子颳得乾乾淨淨,臉頰凍得通紅,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她饒有興趣地笑笑,略為高傲地指指他手臂上的睡袍。“買給夫人的?”她問。他注意到她帶著一絲優雅的肯塔基州口音。在這個仕紳望族所組成的城市中,這些特點蠻要緊的,雖然只在這裡住了六個月,他已經明白這一點。“瓊,沒關係,”她轉頭對店員說,“先幫他結賬吧。這位可憐的男士置身成堆的蕾絲之中,肯定感到不知所措。”“幫我妹妹買的。”他對她說,極力想扭轉先前給人的壞印象。他在這裡經常犯錯,講話不是太直接,就是太坦率,老是得罪人。睡袍從他手臂中滑落到地上,他彎下腰拾起,臉紅得跟玫瑰花似的。她的手套平擺在玻璃櫃臺上,光溜溜的雙手輕輕交握在一旁。他窘迫的模樣似乎讓她心軟,因為當他再度迎上她的目光時,她的雙眸流露出和藹的光芒。他再試一次。“對不起,我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趕時間。我是醫生,到醫院快遲到了。”她的微笑隨即起了變化,表情漸漸嚴肅起來。“原來如此,”她邊說邊轉頭面對店員,“瓊,真的沒關係,請先幫他結賬。”她答應他的邀約,同時用娟秀的字跡寫下了她的姓名和電話號碼。她從小學三年級就學會寫一手好字。班上的老師以前是修女,諄諄告誡學生們寫字的藝術。她對大家說,每個字都有形狀,而且形狀獨一無二,舉世無雙,大家必須將之表現得完美無缺。這個八歲,瘦小白皙,日後將穿上一襲綠色大衣,成為他妻子的小女孩,用她細小的手指緊握著筆,獨自在房間裡練習草體,直到寫出行雲流水般的優雅字跡為止。日後聽到這件往事時,他想象她的頭低垂在臺燈燈光下,手指費勁地緊握著筆,心裡不禁佩服她的毅力、對美的執著,以及她對師長的信賴。但那天他對這些往事一無所知,那天他把小紙片放在白大褂的口袋裡巡視一間又一間病房,只記得字母在她筆下流暢而出,組合成她完美的姓名。他當天晚上就打電話給她,第二天晚上請她出去吃飯,三個月之後,他們就結婚了。如今,在她懷孕的最後幾個月,那件質料柔軟的珊瑚色睡袍,她穿得合身極了。她先前發現睡袍好端端地擺在那裡,便舉高了給他看,但你妹妹很久以前就過世了,她驚訝地說,忽然大惑不解。在那一刻,他整個人呆住了,臉上微微一笑,一年前的謊言像只黑鳥似的猛然飛過屋內。過了一會,他不好意思地聳聳肩,我得說些什麼吧,他對她說,我得找個法子問出你的名字。她聽了微笑,走過房間擁抱他。雪花從天而降。接下來的幾小時,他們閱讀、聊天,有時她拉起他的手,把手擺在她的腹部,讓他感覺寶寶的蠕動。他不時起來新增柴火,瞄瞄窗外的積雪從三英寸累積到五六英寸。街道柔軟而靜謐,只有幾輛車。十一點鐘,她起身上樓休息,他留在樓下,閱讀最新一期的《骨科與關節手術期刊》。大家都知道他是位優秀的醫生,具有診斷的天賦,而且醫技高超。他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雖然極為小心地加以掩飾,但他知道自己年紀尚輕,對自己的醫技也尚有疑慮,所以他一有空就讀書,同時暗自記錄每次的成就,將此視為多了一項對自己有利的憑證。他覺得自己是個異數,家人們日復一日只顧著謀生,他卻天生好學。他們認為教育是種不必要的奢侈,不一定有助於生計。他們窮,就算不得不去看醫生,也只能到五十英里外摩根城的一家診所。他清楚地記得那幾趟稀罕的旅程:搖晃顛簸地坐在借來的小貨車後座,車後塵土飛揚。妹妹和爸媽坐在駕駛室裡,妹妹把這條路稱為“跳舞的小徑”。摩根城裡的房間陰暗無光,混濁的池塘水色墨黑或藍綠,醫生們來去匆匆,對他們雖然親切,卻心不在焉。
一九六四年(2)
多年之後,他依然感到在那些醫生的注視下,自己不過是個冒牌貨,只要犯一次錯,馬上就會遭到揭穿。他知道正是這種心態讓他選擇了他的專科。他放棄了刺激比較少的普通內科,或是精細、高風險的心臟科,轉而投身於醫治斷裂的四肢、塑造石膏模型、檢視X光片、看著斷處緩慢卻奇蹟般地癒合。他喜歡堅實牢靠的骨頭,即使在焚化爐的白熱火焰中也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