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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可以說是天造地設,柳大志是“國營企業工人”,這個頭銜的威猛程度遠遠超過現如今的“集團公司總裁”;而張玉琴除了美麗還有初中畢業的驕人學歷,那時候的初中學歷至少相當於現如今的本科。他們給兒子取名“柳天久”,就是要讓愛情天長地久的意思。張玉琴的婚姻改變了張坊大隊全體社員的教育觀念,女兒也應該讀中學,“弄不好還能嫁個國營企業工人呢”。
漂亮的女生都有男生暗戀,張玉琴能例外嗎?不能。能嫁給暗戀她的男生嗎?也不能。因為張玉琴出嫁的時候,那個男生僅僅是他所在的大隊民兵營的排長。排長唯一的特權就是民兵訓練的時候可以斜挎一把老式駁克槍,想脫穀皮,那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今後的路程更長,工作更偉大、更艱苦。
毛主席他老人家萬里長征都可以走完,民兵排長也可以脫去穀皮吃上白米。國營企業工人柳大志變成瞎子的那一年,民兵排長走完了從排長到連長、到營長,從民兵營長“選青”到派出所,從派出所選調到公安局戶籍科的艱難奮鬥之路。
現在,這位公安局戶籍科民警就坐在柳大志家裡,為了說話方便,我們尊稱他為貴人。貴人每次來,都可以吃上張玉琴親手做的蒸雞蛋,加白糖和米酒的那種,在客家人看來,這是最隆重的禮遇。貴人來了幾次,張玉琴的戶口就遷進了城關;貴人再來幾次,柳天久就進了勞動小學。
勞動小學是一所只有教學樓沒有操場的街道小學,一到課間操時間,整條巷子就要被做操的孩子們擠得水洩不通了。操場不重要,重要的是,居民戶子弟才有資格入讀。勞動小學就在城東花炮廠宿舍的背後,但柳天久是從來不把同學往家裡帶的,他不想讓任何同學知道家裡的景象。
雙目失明的柳大志為了增加家庭收入,學會了貼上冥錢。這個工作很簡單,把一張長方形的金紙用漿糊粘在更大的一張長方形草紙上即可。金紙和草紙都是殯儀館的老顧裁好送來的,張玉琴擺好它們的位置、調好漿糊,柳大志就可以趴在桌上工作了。粘冥錢的報酬不能以斤計,更不能以張計,而是以麻袋計,粘一麻袋賺十塊錢。柳大志每週或十天可以粘一麻袋,殯儀館的老顧每次都帶來兩大捆金紙和草紙,留下十塊錢,捎走一麻袋可以供死人在陰間使用的冥錢。
柳家其實只是二樓的一個套間,走廊盡頭是公共廁所,廚房在樓下。裡間是柳大志夫婦的臥室,外間原先是客廳,現在成了冥錢加工車間兼柳天久的臥室。草紙、金紙和已完工的冥錢堆積如山,傳達出死亡的氣息;柳大志痂疤模糊的眼眶、被漿糊磨得油光滑亮的袖套、沾滿飯粒菜渣鼻涕的鬍鬚,所有這些都讓柳天久難以面對同學們。柳天久尤其不願讓同學碰到殯儀館來的老顧,形銷骨立的老顧身上總是有一股腐肉的味道,蒼白貧血的十指和指甲縫中的汙垢也容易帶來目擊者的噩夢。
第97節:九號房(97)
這就註定了柳天久是個行為孤僻的學生,儘管成績出奇的優異,每學期的成績單上,班主任仍然要在評語欄寫上一句,“性格內向,與老師和同學們交流不夠”。整天盯著大眼睛冷冷看人的柳天久,靠出眾的考試成績平衡了老師和同學對他的印象,直到讀初三的那一年冬天,平衡才被徹底打破了。
張玉琴進了啤酒廠當洗瓶工,工作跟柳大志一樣單調乏味:將啤酒瓶套進飛速旋轉的筒狀毛刷,筒狀毛刷的頂部自動噴射出水,沖刷數秒後將啤酒瓶放進傳送帶,由另一個女工用鋼刷死勁刷去被水泡軟的商標。這個寶貴的工作完全彌合了張玉琴因丈夫失明產生的痛楚,歡喜快樂不是來自枯燥的洗瓶過程,而是來自理想的實現。張玉琴夢寐以求的就是做個國營企業的工人,如今這個願望變成了現實,還有什麼比理想的實現更值得高興的嗎?當然,這一切都要歸功於有貴人相助。
那是一個週末的下午,老師有事請假了,物理課臨時改為自由活動。同學們打球去了,不愛運動的提前回了家,比如柳天久。進了宿舍樓大門,柳天久發現瞎眼父親坐在大院裡的花壇上仰臉朝天,他瞅瞅身後,確認沒有同學在看他,才靠過去跟柳大志說話:
“下來幹嗎,爸?”
柳大志抬起沾滿漿糊的手,攥住柳天久的書包揹帶說:“你怎麼這麼早就回家了?快,坐下來。”
“我要上樓。”柳天久擔心被同學看出他們的父子關係,拽拽柳大志的肩膀催促說,“快上樓回家吧,你。”
柳大志攥住書包揹帶不放:“我不回家,你也不能回家。”
“那你一個人坐吧。”柳天久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