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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著磨刀的老爺爺轉圈子,嘴裡發出模仿磨刀的“霍霍”聲。她受了狗的影響,用四肢爬行起來比直立行走還要快捷。父親說她那時的確不像個人樣子:長髮披散,腰背彎曲,全身青紫,指甲堅硬銳利,只有那指縫裡的蹼膜,透露著永遠的粉紅。你們的老爺爺用一把亂草把腰刀擦拭乾淨,舉起來,眯著一隻眼,歪著嘴巴,打量著腰刀的鋒口。父親說腰刀銀光閃閃,好像一條銀蛇。屠殺隨即開始,我爺爺左手上戴了一隻馴鷹用的皮套子,彎著腰,從狗窩裡揪出了一隻狗崽子。他捏著狗的頸皮,小狗滑稽地抻動著四條腿,少毛的粉色肚皮顯得嫩油油的。這是隻小公狗,那像顆糖葫蘆的小玩意往外滋著尿。我爺爺把小狗高拋起來,然後右臂機械而僵硬地、閃電般地一揮,在半空中將那小狗攔腰斬斷了。小狗兩半著落了地,前半截“汪兒汪兒”地叫著,後半截撥浪尾巴。父親說,我爺爺的刀真是快得無法再快了,挨這樣的刀砍了頭都不會覺得痛。父親說我爺爺就這樣一連腰斬了四條狗崽子,然後又抖擻精神,轉向那條老狗。父親說自從屠殺開始後,那條老狗就一聲不吭地僵臥在窩,任憑爺爺一、二、三、四次地伸手從狗窩裡往外揪狗崽子,它連一絲一毫的反抗都沒有。你們的老爺爺先用刀去戳了戳它,試圖待它往窩外逃竄時再下狠手,可是它依然一動不動。於是伸手把它拖出來,它四條腿軟塌塌地,儼然已是一條死狗了。你們的老爺爺奇怪地“咦”了一聲,說:死了?隨即踢了一腳,它翻了一個身,尾巴彎在腹下,果然是死了。父親說你們的老爺爺閉著眼,拄著刀,靜默了足有抽袋煙的工夫,然後,扔掉刀,垂頭喪氣地進屋去了。四條小狗分成八半,狼藉在地,熱烘烘的腥味兒,燻得人直想嘔吐。父親說他的二姑姑試圖把小狗的屍體對在一起,但她不辨顏色,亂拼一氣,於是小花狗的屁股對在小黑狗的頭上,小黑狗的前半截又與小白狗的後半截連線在一起,就這樣產生了荒誕與幽默。二姑姑搞得雙手狗血,臉上也沾了一片片紅,樣子猙獰恐怖。父親說我們的爺爺遠遠地躲在牆角,根本不敢往前湊。父親沒說那些狗屍最終是怎樣處理了,也沒講是誰收藏了吹毛寸斷的腰刀,又是誰幫二姑姑洗淨了身上的狗血。父親說那老母狗死得奇怪,死得不一般。父親說你們的爺爺第一個推斷是:老母狗看到孩子被殺,萬分悲痛,它的腸子一定寸斷了;第二個推斷是:老母狗看到大禍臨頭,驚嚇而死,它的苦膽一定破了;第三個推斷是:老母狗看到在劫難逃,在屠殺開始前已經像老和尚一樣了。我們爺爺的三個推斷裡,第三個最為美好,其中包含著若干超脫於生死之外的大精神大思想,人能已算高境,何況一條老母狗。
二姑隨後就到(8)
父親說本來你們的老爺爺是下了狠心要像殺狗一樣把你們的二姑奶奶殺掉的了,但那條老母狗的自絕不知道從什麼角度擊中了他的要害。從此後他無疑是一具行屍走肉,好像他活著的目的,就是等待著你們二姑奶奶那一槍。
父親說那是個極其炎熱的中午,你們的老爺爺袒著肚皮,在院子裡的榆樹陰影裡吃西瓜,成群結隊的紅頭蒼蠅圍著他飛舞,轟不走,趕不散,好像他是一具腐屍。這時你們的二姑奶奶從外邊跑來了。她那時已經十歲,離開了狗的世界後,她已出落成一個相當美麗的小姑娘,除了她手指間那些蹼膜還令人心裡不愉快之外,別的一切正常。她那天穿著一身紅綢子衣服,頭髮上簪了一朵大大的紅絨花,簡直是一把火。她手裡拿著一支銀子柄的七星左輪子手槍。那小玩意兒閃閃發光,精巧得像個假貨。一進大門她就喊叫:爹,我要槍斃你!父親說老爺爺把嘴裡的黑西瓜籽兒吐出來,拍拍鼓鼓的肚皮,平靜地說:這玩意兒也能打死人?子彈打到我鼻孔眼裡我能給你擤出去,打到我的肚臍眼裡我能給你挺出去。你們的二姑奶奶說:爹,你是在吹牛吧?老爺爺說:不是吹牛,你不妨試試。你們的二姑奶奶說:好,我試試。她說著,笨拙地轉了一下槍輪子。然後,瞄準你們老爺爺的肚臍,叭,就是一槍。你老爺爺哈哈大笑起來,啪啪地拍著肚皮說:怎麼樣?閨女,你爹沒有吹牛吧?你們的二姑奶奶狐疑地看著槍口冒出的縷縷青煙,嘴裡嘟嘟噥噥地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再次將槍口對準她的爹,叭、叭、叭,叭、叭、叭,三槍一個小間歇,連續六槍,都招呼在你們的老爺爺身上。你們的老爺爺笑聲朗朗,但立即有一股鮮血從他嘴裡竄出來。他搖搖晃晃站起來,喊一聲:好———,隨即前僕在地,蒼蠅如一塊綠色的屍布,一秒鐘之內,便遮蓋住了他的身體。
父親說,你們的二姑奶奶從此便消逝了蹤影,家族中曾派出過十幾個人四處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