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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每當我想看產婦時,面對產婦的牆就像玻璃一樣透明,產房裡味道從玻璃裡透過來,刺激著我的鼻孔。產房裡的淺藍色的氣體像冰晶一樣,寒冷徹骨,我突然明白了姑為什麼要有一雙冰冷的手。她用冰冷的手摸著產婦潔白的面板,拭去一層層固體的汗珠,就像拭去冰蘿蔔上結著的霜花。安護士櫻桃紅唇上留下四個牙印,中間兩個深,兩邊兩個淺,我驚異地想那鮮嫩的汁液何以不流出,馬上又想到產房裡一切都結了冰,櫻桃也不例外,而結冰的櫻桃是固體,不會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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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提著雙手,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平放在窗臺上的手錶,搖搖頭,說:小安,給她注射上幾支葡萄糖。安護士摘掉手套,用乾燥的小手拿起一個粗大的玻璃針管。針管裡裝著無色的液體,針頭伸出一段白色尼龍細管,尼龍管的結尾是一根亮晶晶的針。姑說:你聽著,你上了產床四小時了,再磨蹭孩子就死在肚裡了,再磨蹭我就要切了你。你想想看,是生出他來,還是讓我剝出他來?配合我,生出來,一輩子就這一回嘛!
產婦嗚嗚咽咽地哭起來,身體像大蠶一樣蠕動。我用拇指壓著太陽|穴,聽產婦在破釜沉舟。我重新推車爬山,太陽繞著我車輪般旋轉。妻子半張著嘴,蝴蝶斑女人緊閉著嘴,張嘴的閉嘴的都屏著呼吸,緊張地用著力。我雖然沒見過妻子和那蝴蝶斑女人生孩子,但猜想到她們那時的表情跟現在差不多。蒼蠅狂熱地衝撞玻璃,發出沉悶如擂鼓的聲響。那忠誠的婆婆手把門框,像焊在門上的一個大鑄件。產婦的哭泣或是用力聲像連續的吐痰。我推車上山,每一條肌肉都像拉壞了的彈簧一樣松弘。我不是用肌肉發力,而是用筋骨,用牙齒,用濃稠如粥的意識,陡坡與山頂之間只有一點點距離了,薄得像一線刀刃,我透過車輪感覺到了平坦山頂的邊緣,聞到了野草雜花的腥香,遍體金茸毛的蜜蜂像呼嘯的子彈射擊著輕飄飄的蝴蝶……
好!姑大叫一聲。嬰兒被關卡壓迫得長而難看的頭沐浴在溫暖明亮的人間空氣裡,姑扯著嬰兒的膀子,嬰兒像一條圓滑的鰻魚緩緩地游出來,我感到淋漓盡致的厭惡和欣慰。我閉眼。剪刀喀嚓一聲響。我睜眼。產婦一動不動,腹部凹陷,她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細胞分裂,血液也不迴圈,她像一條吐盡了絲的蠶。
山頂上金碧輝煌,綠草把我淹沒了。山下傳來我家那頭公牛悲愴的叫聲。
一個大胖小子!姑興奮地說。那個婆婆順著聲軟在門前,成了一堆肉。妻子和蝴蝶斑女人對望一眼,都長長地吐氣。姑提起嬰兒的兩條腿,安護士用兩隻小手用力拍打著嬰兒的背。嬰兒呱了一聲,又呱了一聲,像吐掉了一個堵嘴的塞子,下邊就咕呱連片,把產房叫成一個池塘……
爆炸(11)
男孩,那老女人從水泥地面上一躍而起,少見的敏捷動作由這樣臃腫的身體做出更是少見。男孩!男孩!老女人叫著,風一般扭出去,很快出現在草地上。三春,生啦,男孩!那個小夥子的腦袋像彈簧一樣跳起來,眼睛突然睜圓。我把臉從窗戶上移回來時,他已經站在產房門口,露出一臉蠢笑,搓搓手,搔搔脖子,聽著他兒子在產房裡哭。嬰兒每秒鐘都在進步,哭得已經熟練流利,像歌唱不像蛙鳴。我如見嬰兒腰纏白紗布,溼漉漉躺在磅秤上,四個爪爪朝著天,睜著眼哭。產婦身上蓋了一條花格床單,眯縫著眼欣賞兒子,她的臉花紅柳綠,原來是一個精緻漂亮的小媳婦。姑用手指撥著磅秤上的刻度標卡,安護士皺著眉頭收拾戰場。八斤!姑說:弄出這麼個大孩子來,這個當爹的真該捱打!小夥子傻笑一聲,掏出一根超長的菸捲,遞到我面前,說:老師,請抽菸。他也叫我老師,我被捧得舒坦,接了煙,說:恭喜你!他說:造了個大孽!
產房門開,走出姑和安護士。姑對我點點頭,眼睛在口罩上笑。安護士眼睛在白帽下笑。我狼狽地對她們笑。安護士走出屋。姑對小夥子說:把你兒子抱走吧,半小時後,找輛車把你媳婦拉走,倒床用。
老女人蹦進產房,把嬰兒抱出來。嬰兒包在一條綠被子裡,攔腰捆著紅帶子,頭上蒙著紅綢子。妻子臉色煞白,跨一步,擋住老女人,說:大娘,讓我看看孩子。蝴蝶斑女人也湊過去。老女人把孩子往妻子面前送送,妻子伸手掫了嬰兒的蓋頭紅布,看著嬰兒的一頭黑髮,目光都直了。蝴蝶斑女人嘖嘖連聲,誇著:好孩子,真饞人!好孩子,真饞人。老女人急了,嚷:他嫂子,快蓋好,快蓋好!妻子如夢初醒,把嬰兒的頭用紅布蓋好、退了回來。老女人驕傲地打量了一圈,腳下似踩著輪子,溜溜地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