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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有我們兩人撐著,就好多了。以後你去了,我一個人再遇到事情怎麼辦呀。”
“再生一個孩子。有孩子,你會好得多。”
“我們一起經歷了這一場,真是刻骨銘心,別的都是浮光掠影罷了。”
“就是太苦了你了,你還是破腹產的呢。”
“喲,我都忘了。不過,主要還是你倆,你和妞妞。她那麼小,你又那麼敏感。”
“我學了一輩子哲學,就這一點好處,使我這個敏感的人也能達觀起來。”
“你是敏感吧?同一件事,我受一分,你就受二分。”
“妞妞受十分。不說了,我們一定要邁過這個坎……”
三
深夜,萬家燈火已滅,這間屋子照例亮著燈。妞妞沉睡著,她的蜷屈的小身子在燈光下萎縮了,顯得可憐巴巴。牆上掛滿她的活潑可愛的像片,但她不再是像片中的那個妞妞了。她的鮮活的生命源泉已被疾病徹底玷汙,使她生機委靡,膚色灰暗,毒瘤從頭臉各個部位接二連三地竄出。最可怕的仍是口腔內,腫瘤已把下排牙齒頂得移了位,腫瘤表面潰瘍,散發著一股惡臭。
妞妞呵,我的香噴噴的小寶貝,她身上的|乳香味使我如此迷醉。
看著眼前這個面目全非的妞妞,我知道,是到讓她走的時候了。聽任她繼續遭受這樣醜惡的摧殘,簡直是她的奇恥大辱。
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生命是多麼無情,它本能地排斥死亡著的軀體,哪怕這軀體是自己的親骨肉。無論你怎樣愛戀你的親人,為她即將死去悲痛萬分,可是一旦她事實上處於垂死狀態,而你又不準備立刻與她同死,你的生命本能就會促使你撒手讓她離去,在生者和死者之間拉開距離。我無意指責這種十分自然的態度,就象有朝一日當我彌留之際,我也不該指責愛我的人們採取相同的態度一樣。
可是,正因為如此,我的妞妞呵,此時此刻她是多麼孤立無助。醫學——這個世界關於生死問題的權威——已經判定她死,沒有人出來反對這個判決。所有的人,包括她的父母,都只等待著一件事,便是她的死。她是一個被這個世界遺棄的小小的生命。甚至我也站在這個世界一邊,加入了遺棄她的統一行動。如果說我尚可寬諒自己,唯一的理由是我遲早也要被這個世界遺棄,因此我已經預先接受了懲罰和救贖。我活著是暫時的,我失去我的孩子也是暫時的,歲月之流終將蕩盡我的微不足道的存在和悲劇。
四
“還吃,還吃……”妞妞躺在小床上,閉著眼,不停地說。爸爸把咀嚼過的豆沙裹上溶開的安定,一口口塞進她的嘴裡。儘管吞嚥困難,她仍然吃得津津有味。她的確餓了。有時爸爸的動作有些遲疑,她便會著急地抬高聲音喊“還吃”。
“給了。”爸爸流著淚說。
“給了。”她也說,表示理解和放心。
她吃了好些豆沙。多日來,她的胃口從未這麼好。吃完後,她的精神也是多日來從未有過的好,在床上興致勃勃地玩了三個半小時。
“打牌。”她要求。爸爸遞給她一塊麻將牌。“和爸爸打牌,和媽媽打牌。”她說。
音樂在響。她要求:“媽媽唱,爸爸唱。”自報曲名,說:“妞妞唱。”笑著重複一句歌詞:“都愛我。”媽媽聽了,悲哀地望爸爸一眼。
掙扎著站起來,在床上跳,跳了幾下,倒下了,說:“爸爸疼。”
“要報紙。”揮舞報紙,欣賞那響聲。然後撕揉,撕成好幾塊。
第十三章艱難的訣別(3)
“玩抽屜。”抱她到抽屜旁,小手真有勁,把抽屜開開關關,玩了好一會兒。
“鞠躬。”媽媽把她扶起,她邊鞠邊自己報數:“一鞠躬,二鞠躬……”
“要玩具。”把玩具籃給她,她伸手取玩具,一件件取,玩玩扔到一邊,最後揮舞空籃子。
“要兔兔——兔兔掉了——找著了,找著兔兔了。”
“拿音盒。”她握在手裡,用指甲摳盒面,聽摩擦聲,雙手不停地摸索各個稜面,然後舉起來揮動。
“要球。”一手握一個,邊敲擊邊說:“兩個球球。”把小球放進小圓盒,搖呵搖。
“拿小圓板。”這時她有倦意了,握著心愛的小圓板,在爸爸懷裡漸漸入睡。爸爸噙著淚,抱她走了很久很久,回想她臨睡前把所有玩具都玩了一遍,宛如最後的告別……
可是,三小時後,她半醒了,睡意朦朧地說:“拿玩的,聽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