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部分 (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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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堂屋裡,轉動著腦袋,好奇地東張西望。他的臉上,除了能表現出愚蠢的笑容外,還能表現出深不可測的沉思默想,表現出化石般的荒涼,表現出麻木的哀痛。後來我還看到他表達憤怒時臉部可怕的表情。 母親用一根細鐵絲貫穿了野兔的嘴,把它懸掛在堂屋的門框上。大姐吼出的恐怖她充耳不聞;啞巴臉上的古怪她視而不見。她拿著那把鏽跡斑斑的菜刀,笨拙地開剝兔皮。沙月亮揹著鳥槍從東廂房裡走出來。母親沒有回頭,冷冷地說: “沙隊長,我家大女兒今日訂婚,這隻野兔子便是聘禮。” 沙月亮笑道:“好重的禮。” “她今日定婚,明日過嫁妝,後日結婚,”母親在兔子頭上砍了一刀,迴轉身,盯著沙月亮,說,“別忘了來喝喜酒!” “忘不了,”沙月亮說,“絕對忘不了。”說完,他就揹著鳥槍,吹著響亮的口哨,走出了我家家門。 母親繼續開剝兔皮,但分明已失去了任何興趣。她把野兔子留在門框上,揹著我進了屋。母親大聲說:“來弟,無仇不結母子,無恩不結母子——你恨我吧!”說完這句兇巴巴的話,她無聲地哭起來。母親流著淚,肩膀聳著,開始剁蘿蔔。咔嚓一刀下去,蘿蔔裂成兩半,露出白得有些發青的瓤兒。咔嚓又是一刀,蘿蔔變成四半。咔嚓咔嚓咔嚓,母親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誇張。案上的蘿蔔粉身碎骨。母親把刀又一次高高舉起,落下來時卻輕飄飄的。菜刀從她手裡脫落,掉在破碎的蘿蔔上。屋子裡洋溢著辛辣的蘿蔔氣息。 孫家大啞巴翹起大拇指,表示著他對母親的敬佩。他嘴裡吐出一些短促的音節,輔助著拇指表示他對母親的敬佩。母親用襖袖子沾沾眼睛,對啞巴說:“你走吧。”啞巴揮舞著胳膊,用腳踢著虛空。母親抬高了嗓門,指指他家的方向,大聲喊:“你走吧,我讓你走!” 啞巴明白了母親的意思,他對著我扮了一個頑童般的鬼臉,腫脹的上唇上的小鬍子像一抹綠色的油彩。他準確地摹仿了爬樹的動作,又準確地摹仿了鳥兒飛翔的動作,然後,彷彿手攥著一隻撲撲楞楞的小鳥,他笑了,指指我,又指指自己的心窩窩。 母親又一次指指他家的方向。他愣了一下,會意地點點頭,然後跪下,對著母親——母親抽身閃開——於是他對著案板上的蘿蔔塊兒,磕了一個響頭,爬起來,得意洋洋地走了。 夜裡,疲倦已極的母親沉沉睡去,等她醒來時,發現院子裡的梧桐樹上、香椿樹上、杏樹上,掛著一片肥大的野兔子,宛如樹上結了奇異的果實。 母親手扶著門框,慢慢地坐在門檻上。 十八歲的上官來弟穿著她的紫貂皮大衣、圍著她的紅狐狸跟著黑驢鳥槍隊隊長沙月亮跑了。那幾十隻野兔子是沙月亮獻給我母親的聘禮,也是他向我母親牛皮哄哄的示威。大姐私奔,二姐三姐四姐當了同謀。事情發生在後半夜:母親疲倦的鼾聲響起時,五姐六姐七姐也進入夢鄉。二姐起身,赤腳下地,摸索著挪開了母親在門後築成的壁壘,三姐和四姐拉開了兩扇門。傍晚時,沙月亮就在門臼裡倒上了槍油,所以門扇在無聲中開啟。在後半夜的淒冷月光中,姐妹們摟抱著道別。沙月亮望著頓枝上的免子竊笑。 第三天是啞巴和大姐完婚的日子。母親沉靜地坐在炕上縫補衣裳。將近中午時,終於等待不下去的啞巴來了。他用動作和表情跟母親要人。母親下了炕,走到院子裡,指了指東廂房,又指了指依然懸掛在樹上那些已經凍得硬梆梆的野兔子。母親什麼也沒說,啞巴就完全明白了。 黃昏時分,我們一家坐在炕上吃蘿蔔片喝麥面粥,忽聽到大門被擂得山響。到西廂房喂上官呂氏吃飯的二姐氣喘吁吁地跑進採,說:“娘,壞了事了,啞巴兄弟們來了,還帶著一群狗。”姐姐們驚慌不安。母親穩如磨盤。她用湯匙餵飽了八姐玉女,然後就咯咯吱吱地嚼起蘿蔔片來。她的神情安詳的宛如一隻懷孕的母免。大門外的喧鬧突然安靜了。約摸過了抽袋煙工夫,三條紅光閃閃的黑影,從我家低矮的南牆頭上翻了過來。孫家的啞巴三兄弟來了。跟著他們進院的,還有三條像抹了葷油一樣光滑的黑狗。它們如三道黑色的虹,從牆頭上滑進來,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在深紅的暮色裡,啞巴們和他們的狗凝固了片刻,宛如一組雕塑。大啞巴提著一把寒光閃閃的緬甸軟刀。二啞巴拄著一把青藍的腰刀。三啞巴拖著一柄紅鏽斑駁的大朴刀。他們的肩膀上,都斜挎著一個藍布白花的小包袱,好像要出門遠行。姐姐們嚇得屏住了呼吸,母親卻泰然自若地、呼嚕呼嚕地喝粥。突然,大啞巴吼了一聲,二啞巴和三啞巴也跟著吼,他們的狗也跟著吼。人口裡和狗嘴裡噴出的唾沫星兒像閃閃的小蟲,在暮色裡飛舞。接下來,啞巴們進行了刀法表演,就像麥田葬禮那天他們與烏鴉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