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 (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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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在自己雙腿間,伸出一隻生著明亮指甲的小腳。完了,她想,這輩子就這樣完結了。想到死亡,心裡湧上一陣悲苦,她恍惚看到自己被塞進一口薄木板釘成的棺材裡,婆婆皺著眉頭,滿臉怒氣,丈夫陰沉著臉一聲不吭,只有七個女兒,圍在棺材周圍,大聲地嚎哭著…… 婆婆的大嗓門把女兒們的嚎哭聲壓了下去。她睜開眼,幻覺消失,看到窗戶一片光明。槐花的濃香陣陣襲來。一隻蜜蜂碰撞著窗紙啪啪做響。 “樊三,你先別忙著洗手,”她聽到婆婆說,“俺那個寶貝兒媳還沒生下孩子,也是先出了一條腿,你是不是也幫她弄出來……” “老嫂子,你簡直是胡說八道,滿嘴放炮,俺樊三是驢馬大夫,怎麼能給女人接生?” “人畜是一理嘛。” “你少給我羅嗦,弄點水我洗手。大嫂子,別怕破費,去把孫大姑請來吧。” 婆婆的聲音像打雷一樣響:“你難道不知道我跟那老妖婆子不睦?去年,她偷走了我一隻小母雞。” “隨你去吧,是你家兒媳婦生孩子,也不是我老婆生孩子!”樊三自我解嘲地說,“奶奶的,我老婆還在我丈母孃肚子裡轉筋哩,老嫂子,別忘了燒酒和豬頭,我可是救了你家兩條性命!” 婆婆換了一副悲涼的腔調道:“樊三,行行好吧,古人說,‘行好不得好,早晚脫不了’。再說,街上槍響炮轟,你出去萬一碰上日本人……” “別說了,”樊三道,“多年的鄉親一家人,我今日就破一次例。醜話說在前頭,雖說人畜是一理,但畢竟人命關天……” 她聽到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移近了,腳步聲裡夾雜著響亮的擤鼻涕的聲音。難道公公、丈夫和油頭滑腦的樊三都要進產房,來觀看自己赤裸的身體?她感到憤怒、恥辱、眼前飄蕩著一簇簇雲絮狀的東西。她想坐起來,找件衣服遮掩,但身體陷在血泥裡,絲毫不能動彈。村子外傳來隆隆的巨響。巨響的間隙裡,是一種神秘而熟悉的嘈雜聲,好像無數只小獸在爬行,好像無數只牙齒在咀嚼……是什麼聲音這樣耳熟呢?她苦苦地思索著,腦袋裡有一個亮點倏忽一閃,迅速變成一片亮光,照耀著十幾年前那場特大蝗災的情景:暗紅色的蝗蟲遮天蔽日、洪水一般湧來,它們啃光了一切植物的枝葉,連柳樹的皮都啃光了;蝗蟲齧咬萬物的可怕聲音,滲透到人的骨髓裡。蝗蟲又來了,她恐怖地想著,沉入了絕望的深潭。老天爺啊,讓我死吧,我受夠了……天主啊,聖母啊,佈下你們的雨露陽光,拯救我的靈魂吧……她在絕望中滿懷希望地祈念著,祈求著中國至高無上的神和西方至高無上的神,心靈和肉體的痛苦似乎減緩了許多。她想到紅頭髮藍眼睛、慈父仁兄般的馬洛亞牧師,在春天的草地上他說中國的天老爺和西方的天主是同一個神,就像手與巴掌、蓮花與荷花一樣。就像——她羞愧地想——###和鳥一樣。他站在初夏的槐樹林裡,高挺著雄赳赳的那東西……團團簇簇,繁重地槐花五彩繽紛地飛舞著,濃郁的花香像酒一樣迷人神魂。她感到自己在飄,像一團雲,像一根毛。她無限感激地望著馬洛亞莊重又神聖、親善又和藹的笑臉,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窩。 她閉上眼睛,眼淚沿著眼角的皺紋,一直流到兩邊的耳朵裡。房門被推開,婆婆低聲下聲地說: “來弟她娘,你這是怎麼啦?我的孩子,你可要挺住,咱家的黑驢,生了一匹活蹦亂跳的騾駒子,你要是把這孩子生下來,咱上官家就知足了。孩子,瞞了爹孃瞞不了大夫,接生婆不分男女,我把你樊三大爺請來了……” 婆婆一番難得的溫存話語,感動著她的心。她睜開眼睛,對著婆婆的金黃|色的大臉,輕輕地點了點頭。婆婆對外屋招招手,說: “老三,進來吧。” 油頭滑腦的樊三,板著臉,似乎是裝出來一臉莊重神情。他的目光躲躲閃閃,好像看到了什麼可怕情景似的,臉上突然失去了血色。“大嫂子……”樊三低著頭說,“您高抬貴手饒了我吧,殺了樊三樊三也幹不了這差事。”他一邊說著,一邊倒退,驚恐不安的目光一落到上官魯氏的身上便急遽跳開。退出房門時,他與正在門外對著室內伸頭探腦的上官壽喜撞在一起。她厭惡地瞥見了丈夫那尖削的臉和老鼠一樣的表情。婆婆急忙出去追趕樊三,她聽到婆婆喊著: “樊三,你個狗日的!” 趁著丈夫又一次探頭進來的瞬間,她拼著全身的力氣抬起一隻胳膊,對他揮了揮手,一句冷冰冰的話從嘴裡鑽出來——她懷疑這句話是不是自己說的——狗孃養的,你過來!——她對丈夫早已到了無恨無怨的程度,我為什麼要罵他呢?罵他“狗孃養的”,實際上是在罵婆婆,婆婆是條狗,老狗……‘老狗老狗慢齜牙,齜牙給你一掏灰筢’……二十多年前在大姑姑家寄生時聽到過的那個古老的關於傻女婿和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