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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了,走了她也是一樣地過。可過與過又是多麼的不同。在這最黑暗的夜裡,最寂靜的時分,她隔著一層紗簾看月亮,懵懂地嘆息了一聲。
她想,人要是總也不長大就好了,總是七八九歲就好了。
七八九歲,分得好歹,不分男女。一個大的領著兩個小的,牽牽扯扯,不知歲月長,不知山河遠。
翌日清晨,龍相開始張羅著把露生秘密送走。他坐在客廳裡發號施令,常勝根據他的“口諭”,四面八方地打電話。丫丫蹲在客房地上,想要親自給露生收拾行李,然而對著大開的皮箱忙了半天,她最後訕訕地笑了,自言自語:“唉,怎麼裝都裝不下啊。”
露生在她對面蹲下,“帶一套貼身的衣服就行,其餘的,到了那邊再置辦。”
丫丫捻著箱中一套西裝的衣角,“這料子好,筆挺的。你才穿了一次,留下來,他又不能穿。”
露生笑了,“這是英國貨,能運到這裡來,自然也能運到別處去。又不是本地特產,別無分號。再說它畢竟只是身衣服,再貴能貴到哪裡去?”
丫丫一想也對,於是心悅誠服地把西裝拿了出去。
露生把墊在新皮箱下面的報紙抽了出來,順便瀏覽了幾眼,然後沒話找話地問道:“當初在家學的那些字,夠不夠你讀報紙的?”
這個問題讓丫丫得意了,“我有時候還給他念新聞呢!”
露生又問:“信能寫嗎?”
丫丫遲疑了,“沒寫過。”
露生說道:“等我到了那邊安頓下來了,我給你們寫封信報平安。你閒著沒事的時候,也可以給我寫信。”
丫丫怔怔地望著露生,她活了這麼大,從來和“信”這個東西沒生過關係,忽然意識到她還能把自己的話說給千里之外的露生聽,她的眼睛裡隱隱有了光亮。“那……”她紅了臉,忽然很不好意思,“我寫得不好呀,我都不會寫……”
露生也笑了,強忍著沒有抬手摸她的頭髮,“難道你寫得好,我還會發你稿費不成?你就敞開了寫,想寫什麼寫什麼吧。”
丫丫一想,果然有理,就又心悅誠服地點頭。
露生低聲又道:“要是受了欺負,也在信裡告訴我。我給你記著,等將來回來了,我有法子治他,給你出氣。”
丫丫本是笑著的,聽到這裡,眼睛一熱,竟會忽然想哭。連忙低了頭,她悶聲悶氣地點頭,“嗯。”
話就只能說到這種程度了,再越一分一毫的界,兩個人就都要感覺不自然了。他們之間的感情,已經是板上釘釘地無望,所以多說無益,倒像是成了一對姦夫淫婦。丫丫正經,露生也正經,兩個正經的人相對蹲著整理皮箱,一理理了個天荒地老,直到龍相在外面喊他們了,兩個人才如夢初醒,先後站起身走了出去。
龍相把露生塞給了一位英國商人,讓他乘坐一艘英國貨輪南下往上海去。到了上海,會有人接應他,把他安頓到租界裡去。
露生出門,照舊只提一隻箱子。箱子內有乾坤,一樣樣行李物件全都緊密無間地互相嵌著,箱子隨之沉重成了個大鐵疙瘩,從五層樓上落下來,內中的東西都不會移位。龍相和丫丫不便親自送他上船,於是三個人就在龍公館的院子裡做了告別。龍相擁抱了露生——他比露生矮了半頭,又是個摟著脖子的抱法,乍一看就像是要吊到露生身上去。露生也抱了抱他,結果發現他瘦了。自己回來一趟,和他重歸於好,反倒把他給好瘦了。誰說這小子沒心沒肺?這小子心裡裝著一個世界呢!
露生沒有囑咐他什麼,囑咐他天下大事?他比露生懂得更多;囑咐他善待丫丫?他肯聽才叫見了鬼。彎腰上了一輛新汽車,汽車從公館後門向外開,不讓他多見一個人。而他隔著車窗玻璃向外戀戀地看,這一刻他情深如海、慈悲為懷,只覺車外那一對男女可憐可愛,都是他的。
凌晨時分,露生和那英國商人一起出發前往了太古碼頭。凌晨時分的碼頭並不寂靜,照樣有客輪出發或者靠岸。露生跟著商人走棧橋上貨輪,偶然間的一回頭,他忽然感覺自己看到了艾琳。
但他隨即就對自己搖了頭——在暗淡的晨光中,那影子幾乎有些模糊,並且還背對著自己。看身形的確像艾琳,然而艾琳不會穿那樣一身灰撲撲的衣服,更不會像邋遢的女學生似的編兩條亂糟糟的小辮子。露生一邊看一邊走,那身影也在走,於是雙方距離越來越遠,最後就什麼都看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