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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實,多次被撕爛又多次癒合。此刻它不斷被撐到極限,讓你感覺它正在炸裂成無數碎片,卻奇蹟般再次達到一個新的極限。小顧的罵街幾乎是歡樂的,臉也是隨時要仰天大笑的樣子,眼睛亮得可怕,卻盯著一個抽象的目標。不久宿舍視窗、門口就黑暗下來,人把正午的光線全擋住了。懂行的明白,小顧的罵街是專業的,那些小巷子市井人家專門出這類專業罵手。專業罵街和業餘罵街不同,並不是非有敵手不可,也不是要在一來一往的舌戰中佔上風,專業的罵街開場不久就把敵手甩了,更不會讓敵手插上嘴,製造舌戰的機會,這種大手筆罵街上來就昇華,成了一種抽象境界。
小顧罵街的成果,是女老師在暑假後調走了。
楊麥開始和小顧冷戰。一個星期下來,小顧還像平素那樣做個嗲臉說:“你一個禮拜都沒理人家了。”
楊麥看都不看她。
過了一個月,小顧不顧秋天又潮又冷,晚上穿著透明短褲在屋裡走來走去。楊麥只當她不存在。小顧走到他寫字檯邊上,手推了推他的肩,他晃了晃,她推得大一些,他晃得更大更無力。小顧伏在他身上,和他一塊晃。晃得要多嗲有多嗲,天下女人,也只有小顧能嗲成這樣。楊麥隨她去擺弄,手還拿著鋼筆。
“你一個月都沒碰過人家了。”小顧蜜一樣淌在他身上。
楊麥這回有反應了,他忽然抽出身,看了她一眼。這一眼讓小顧一向糊里糊塗的腦袋裡出現了一些陌生的大詞: 尊嚴、平等、屈辱,等等。她不知哪一個詞用到楊麥和她此刻狀態最合適,似乎又都不太合適。她原以為這一類大詞只屬於書和話劇,永遠不會和她的生活有關,從楊麥眼裡,她意識到,她的生活也許從來沒離開過這些大詞。
楊麥和小顧的冷戰結束在一九六九年春天的一個清晨。楊麥一早出去解手,小便池站的一排人全躲著他。他心裡已明白了七八分,卻仍想證實一下。他走到凹字樓的走廊上,拉住雕花欄杆向外探身,便看見了大門內的大字報,上面他的名字寫得有斗大,但他卻看不清給他的一長串罪名是什麼。
一回到家他對正在梳頭的小顧說:“小顧,你今天還要上班啊?”
小顧心裡轟地一響,眼睛全花了。但她拼命忍住淚,裝得像昨夜還跟他枕邊話不斷似的,耍著俏嗆他一句:“不上班做什麼?在家裡礙人家的事啊?”
“不要上班了。”
她這才看見他臉色灰冷。她趕緊上去,用自己額貼貼他的額,然後轉身去找阿司匹林。楊麥一生病就會叫小顧請假。楊麥卻叫小顧別忙了,坐下來。他像對一個孩子那樣,拉著小顧的手,告訴她從今天早上起,他就是個壞蛋了,做壞蛋的老婆是很難的,小顧還年輕,一定要努力去學著做。
小顧發現楊麥的手完全死了,又冷又幹,指甲灰白。他竟比她害怕,竟比她受的驚嚇要大,應該是她來保護他的。小顧不在乎地笑笑,說洗臉吧,洗了臉我去買水煎包子給你吃。
兩天後,一群人半夜跑來,打錯好幾家門,說是來逮捕“現行反革命”楊麥的。七八支手電光柱下,楊麥哆嗦得連皮帶都系不上了。小顧替他拴好褲子,在他給押走前,又塞給他一個小包袱,說裡面有兩套單衣,一件毛衣。毛衣是她趕織的。楊麥很吃驚,小顧不露痕跡地把一切準備好了。
楊麥走了半年,小顧沒有打聽到他任何訊息。第二年開春,來了個講侉話的男人,說是楊麥的難友。他帶了一封楊麥寫給小顧的信,告訴她他要做胃潰瘍手術,讓小顧設法弄些奶粉捎給他。
小顧按楊麥難友的指點,把奶粉帶到一個軍代表家裡。小顧從另一包裡,取出兩瓶貢酒。市面上連山芋幹酒都要憑票供應,貢酒幾年前就絕了跡。軍代表卻笑嘻嘻地把酒原路推到桌子對過,說他從不沾酒。小顧說對呀,喝酒的男人我最討厭。她把酒收回來,換成一條紅牡丹香菸。軍代表立刻又笑嘻嘻了,說煙他也是不碰的。小顧說,“哎喲,天下有這麼好的男人啊,你夫人有福死了!”一面說著,煙已變成太妃糖。小顧這回嘴嘟起來了,說:“我們這樣的人,送的糖哪是糖啊,是糖衣炮彈!”軍代表這才臉一紅,說,“那就多謝了。”
小顧看看這位三四十歲的團級幹部還會臉紅,不知怎麼心裡有點柔柔的。她把自己在百貨大樓的電話告訴了軍代表,請他一定把楊麥手術的情況及時告訴她。她這天穿一件棗紅色棉襖罩衫,稍稍收了腰,脖子上套一個黑色羊毛領圈,看上去只有二十歲。軍代表心裡一陣溫情的惋惜,這麼年輕好看,偏偏是反革命家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