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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那些脫了絲的長統襪和棕色高跟鞋都在筐裡等著她長大,心裡便對“長大”這樁事充滿矛盾。
媽說:“這個包袱,你來挎。上長途汽車,小孩子挎的東西,沒人會注意。”
穗子問:“上長途汽車去哪裡?”
“去看爸爸呀。”
“什麼時候去看爸爸?”
“什麼時候都行。”
“……外公去嗎?”
母親停頓一下。穗子見母親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珠後面,腦筋在飛轉。母親笑笑,說:“外公這次不去。你就去看看爸爸,外公去幹什麼?爸爸那裡糧也不夠吃,外公去吃什麼?”
母親說話時,有一種交頭接耳的模樣,讓穗子想到了世界上一切交頭接耳的人們。人們交頭接耳,就挑出穗子爸的種種不是來。穗子認為那位抄家頭頭此刻一定在某處和誰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得非常熱鬧。然後他們就會朝外公來了。穗子當時並不懂他們朝外公來的憑據,但她肯定那些人正為外公的事交頭接耳。
那時穗子還不懂“陰謀”的意義,她只懂得陰謀的形象。形象就是交頭接耳。
正同她交頭接耳的母親突然做了個奇怪的眼色,嘴唇撮住,“噓”了一聲。然後穗子看到外公到後院來了,從煤棚裡取了一塊煤。穗子頓時在心裡質問母親: 你在騙我們吧?!既然僅僅是去看一趟父親,為什麼要對外公隱瞞實情?!
第二天穗子還在上最後一節課,母親就來了。跟老師短短地交頭接耳一陣,老師就提前放了穗子的學。穗子跟在母親後面來到長途汽車站,看一眼候車室大鐘。這時外公剛剛到達學校門口。他會站在隆冬裡一個一個地看著從校門走出來的孩子。他會一直站在那裡,心很篤定地等下課的孩子回家吃完午飯,又成群結隊地上學去。外公會等的,會等到天暗了,放晚學的孩子們再次湧出校門。
她忽然對母親說:“我的東西沒帶。”
母親說:“我都替你拿了。喏,這是你的所有衣服,這是你的書、玩具。”
穗子本來沒什麼家當,值得帶的,母親都替她拿了。穗子想,母親賊似的偷了穗子所有的東西;在外公眼皮下,她連東西帶人把穗子偷走了。
穗子說:“我還有十多個橘子呢。”
母親笑了,說:“算了吧,那也叫橘子?那叫橘子化石!”
穗子心想: 說得輕巧,你去給我買點橘子化石來。但她從來不跟母親頂嘴;她從來沒跟母親熟到頂嘴的地步。她不吱聲了。冬天無孔不入,鑽透她的棉襖棉褲,最後鑽到她腳心,凝聚在她十個腳趾頭裡。積澱了整個冬天的腳趾開始咬食穗子,穗子的知覺給咬得血跡斑駁。
母親說:“車要來了,你去上個廁所吧。”她佝下身,替穗子挽起棉褲腿,又塞給穗子兩張揉得很軟的廢稿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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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朝廁所走去。她在廁所門口停下來,回過頭。母親此時正以後腦勺對著她,在讀牆上的時刻表。
穗子一直跑到一條巷子裡,才明白自己幹出什麼樣的事來了。她幹出野孩子的事來了。她跟闖了大禍的野孩子那樣撒開腿、仰著臉飛跑。跑著跑著,她發現自己滿臉汗水。跑得她真想上廁所,卻絕不敢上,手心的兩張廢稿紙給團得更軟和,跟她在多年後用的棉製手紙一模一樣的軟和。一路上遇見的所有廁所,穗子都一咬牙一別臉跑了過去。她跑到外公家門口時,一泡滾燙的尿灌入棉褲。於是外公看見傍晚中的穗子,熱騰騰地冒氣。
穗子媽一個冬天都沒給穗子寫信。女兒讓她心碎。她同女兒賭氣: 看你沒有媽活不活得下去。穗子媽這種時候成了穗子的小女伴,平起平坐地跟穗子比賽,看誰先孬下來;誰先投降。穗子爸還是一禮拜給穗子寫一封信,說冬天水結了冰,用炸藥一炸可以炸許多魚;下兔夾子能逮住許多野兔和刺蝟;鋸下一棵柳樹,鳥巢裡有幾十個蛋,那些蛋煎成一個個袖珍荷包蛋,香得命也沒有了。穗子的回信從來不對父親的描述作任何應答。她覺得父親對世界的態度變了,作為也變了;就知道去禍害,去消滅。之後,世界對於父親,就剩下個吃。穗子當然不知道冬天對父親的那群人,確實只剩個吃,因為整個空白的嚴冬,就是個巨大的胃口,填什麼進去都無法縮小它的空間,都填不掉那大漠般的飢餓。
穗子給父親的信越來越短。她的常規生活沒什麼可說,而她的“地下生活”,跟他們說也白說。天下父母怎麼可能懂他們的孩子呢?
竹林開始發春筍的時候,穗子揪了一冬天的心,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