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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子了。外公一夏天收集了至少五斤西瓜子,洗淨風乾,又加了五香和鹽炒制,再用溼沙去摻,讓瓜子回潮,嗑起來不會碎成渣子。外公篩去沙,穗子把瓜子裝進一隻只報紙糊成的口袋。祖孫倆無言無語地配合,穗子父母看見,趕緊避開眼光,有些不忍,又有些妒嫉。
外公把地上的沙掃成一堆,穗子拿只簸箕來,撮了沙子。穗子蹲在地上,扭臉看著外公長長的白眉毛幾乎蓋住眼睛。穗子說:“外公你坐過火車嗎?”
外公說:“還沒有,外公是土包子啊。”
穗子說:“坐火車比坐汽車快。坐火車,三個鐘頭就夠了。”
外公說:“才三個鐘頭。”他不問“夠”什麼了。因為他懂穗子指的是什麼: 坐三小時火車就可以讓祖孫二人團圓了。
在穗子跟她的父母離去前一天,外公殺掉了最後兩隻母雞。外公把雞盛在一個大瓦盆裡,端到餐桌上,就動手扳雞腿。穗子媽一看就急了,說:“唉呀,你這是幹什麼嘛?”
“你放心,”外公說,“我不會給你吃。”他並不看穗子媽,把扳下的雞腿捺在穗子米飯中。穗子拔出雞腿,杵進外公碗裡。一老一少打架了,雞腿在空中來來往往。穗子惱了,瞪著外公。外公卻微微一笑說:“以後外公天天吃雞腿。”
穗子更惱了,筷子壓住外公的碗,不準老頭再動。
外公說:“穗子,你以後大起來,打只麻雀,外公也吃腿,好吧?”他看看外孫女被勸住了,便笑眯眯地將那隻雞腿夾回穗子碗裡。
在穗子爸、媽看,老頭和女孩這場打鬧,只證明他們的原始、土氣、愚昧,以及那蠢裡蠢氣的親密之情。再有,就是窮氣;拿吃來寄託和表現情誼,就證明吃的重要,亦就同時證明吃的匱乏。
外公的確沒有表現太多的對於穗子的不捨,所有不捨,就是個吃。他在春天買到的那批魚,現在全以線繩吊在屋簷下,儘管生了蛆蟲,但外公說那是好蛆蟲,是魚肉養出來的,刷洗掉,魚肉還是上好的。他把所有魚洗淨後,塞進穗子媽的大旅行包。穗子媽直跺腳說:“不要了不要了!”
外公說:“我給你了嗎?我給穗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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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媽對穗子說:“你說,外公你留著魚吃吧。”
穗子尚未及開口,外公說:“外公有的吃。穗子走了,一條魚就是沒有刺,淨是肉,外公一個人吃,有什麼吃頭。”
穗子媽嘆口氣說:“你看你把她慣得!”
外公說:“我還能活幾天慣她呀?再說她這回走了,我也看不見,護不住了。她就是去挨高跟皮鞋踢,我也看不見了。”
母親說:“什麼高跟鞋?誰還有高跟皮鞋?”
外公說:“沒高跟鞋,穗子就挨解放球鞋踢。挨什麼我反正眼不見為淨。”
他把最後一條鹹乾魚塞進包內。那是一種奇怪的魚,穗子長到此時第一次見到,它們沒有鱗,大大的眼睛佔據半個臉,有個鼻尖和下撇的嘴唇。這使它們看去像長了人面、長了壞脾氣、好心眼的老人之面。
在和外公分開的那些日子,穗子非常意外地發現,自己很少想念老人。偶爾想到,她就想到外公披掛一堆不相干的金屬徽章,一拍胸脯拍得“丁當”作響,一想到這個形象,她就緊張、懊悔。假如外公不那麼徹底的文盲,他就不會那樣愚弄人和他自己。穗子緊張是為了外公,他險些就隱藏下來了,少拋頭露面一些,外公或許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人們也就不會太拿他當真,去翻他的老底。這時想起來,那些大大小小的偽勳章讓少年的穗子無地自容。她把外公填在自己入團表格的親屬欄中,想了想,又將他塗掉。
後來,穗子每隔一段時間都需要填此類表格,她從來不再把外公填進去。
她回到那個城市,聽人說起外公,他想恢復殘廢津貼,標著有關或無關的人吵鬧,說他的外孫女穗子是個了得人物,不信去打聽打聽,她就在某大首長手下,跟某大首長一打招呼,你們這些王八羔子就得拉出去斃掉,他對所有不給他報銷醫藥費,扣發他薪水,請他吃閉門羹的人都說:“你連穗子都不曉得?打聽打聽去!天下她就我一個親骨肉。她一尺三寸長就跟了我,我把她養大的!”老人最後給攆到一間舊房裡,房漏得厲害,他打上門去鬧,人家說再鬧銬起來。他說:“敢!我外孫女是哪個,你打聽打聽,她跟某大首長熟得很,首長有次微服私訪,看見一個軍官坐三輪;解放軍軍官坐三輪,軍法不容,叫他下來,他不認得穿便衣的首長不下,首長抬手就給他一槍,斃啦!我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