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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說:“肯定是拿口水蘸在紅紙上,抹到臉上的。”穗子自己就這麼幹的。外婆看看漂亮得要命的這個丫鬟,說:“作怪喲。”外婆認為長臘姐那樣長的睫毛的女孩都是作怪的。外婆很瞧不起漂亮女子,說她們都是繡花枕頭一肚子糠。朱依錦在外婆眼裡都是一肚子糠就更別提臘姐了。她從眼鏡後面鄙薄地看著這隻“繡花枕頭”熱切地趕著去朝拜那隻著名“繡花枕頭”去了。
朱依錦穿件粉紅絲絨旗袍,唱了《女駙馬》、《天女散花》裡兩個小段子。然後她夾著老長一根水晶菸袋鍋,騰雲駕霧地到處和人打招呼,一路就招呼到穗子跟前。她說:“咦,小穗子,你爸呢?”穗子告訴她父親把票給了她和臘姐。朱依錦說:“告訴你爸,我罵他了——我現在一年不唱一回,他連這面子都不給我!”穗子替父親告饒,他把票省給了臘姐,因為臘姐太迷你朱阿姨了。朱依錦這時朝臘姐看一眼,眼光立刻火星四迸。她說:“穗子你什麼時候出來這麼漂亮個‘大姐’?”她把臘姐聽成了“大姐”。穗子剛要解釋,突然瞄見臘姐臉上一種近乎恐懼的表情。她手捏住了穗子的手,手指上是深深的懇求。臘姐恭敬地對朱依錦一笑,說:“不是親的。”她手上的懇求已是狠狠的了。穗子想: 好哇,你這撒謊精。朱依錦說:“小穗子,你這姐嗓子也不錯吔!”她轉向臘姐問她喜不喜歡唱戲,臘姐點頭,在穗子看那不是點頭而是磕頭搗蒜。朱依錦說:“哪天唱幾句我聽聽。”臘姐馬上說:“哪天呢?”朱依錦對穗子說:“過了節叫你爸領你表姐到我家來,啊?”穗子對自己十分驚訝,憑了什麼她維護了臘姐的謊言和虛榮,憑了什麼她沒有向朱阿姨揭示臘姐的丫鬟兼童養媳身份?
穗子爸果真帶著臘姐去拜會朱依錦了。穗子爸直說:“好事情好事情,真成了朱依錦的關門徒弟,你這童養媳就翻身了。”外婆陰冷地盯著穗子爸,又盯著臘姐,說:“做戲子比做正經人家的媳婦好到哪裡去?”穗子爸沒搭理外婆。據說朱依錦被戲校聘了去做特級講師,戲校春天招生,她會把臘姐推薦進去。不識一個字的臘姐開始在報紙邊角上寫自己的名字,“柳臘姐、柳臘姐、柳臘姐”。
無論如何,穗子還是有些為臘姐高興的。穗子是個知書達理的人,知道“養媳婦”是封建殘餘,應該被消滅掉。再說,萬一將來臘姐真成個小朱依錦,穗子臉上也是有光的。寒假一結束,臘姐就要去戲校了。外婆說:“哼,不會有什麼好事情。”穗子白老太太一眼:“老封建!”穗子媽找出一堆自己的舊衣服,贈送給臘姐去戲校時穿。還送了雙八成新的高跟皮鞋,高跟給鋸矮了,因此鞋尖像軍艦那樣乘風破浪地翹起。至於穗子爸對臘姐一切正常和超正常的關照,穗子媽當然是矇在鼓裡。
寒假後的第一天,臘姐在校門口接穗子。她表情有點慘慘的,對穗子說:“我大來了。”就是說,臘姐的公公來了,專門來接臘姐回去。外婆對大吵大鬧嚷嚷“封建”的穗子說:“臘姐回家圓房去,是好事情,你鬧什麼?”穗子對著臘姐的大——一個紅臉漢子說:“朱依錦說臘姐是個人才,朱依錦,你知道嗎?”臘姐的大搖搖頭,像對小姑奶奶那樣謙恭地笑笑。穗子說:“你什麼也不懂,就是一腦瓜子封建!”外公說:“穗子沒禮貌。”穗子尖叫:“我就沒禮貌!”外婆說:“背那麼多古文背哪去了?學這麼野蠻。”穗子又尖叫:“我就野蠻!反正臘姐不是你家童養媳!臘姐是我的丫鬟!我要她去學唱戲!”穗子在張牙舞爪時,臘姐一聲不吭地收拾東西,樣子乖極了。臘姐把她帶來的那些衣服打成和來時一模一樣的一個包袱。在城裡置的那些裙子、外套、|乳罩、腹帶,她齊齊碼在自己床上。紅黑格外套也丟下了,她對穗子說:“穗子,這個外套你長大了穿,肯定好看。”穗子漸漸靜下來,知道大勢已定。她老人似的嘆了口氣。她沒想到臘姐的突然離去讓她體味到一種如此難受的滋味。那時尚未為任何事任何人傷過心的穗子,認為這股難受該叫“傷心”。
臘姐又恢復了原樣,又是那身四鳳的打扮,一根辮子本本分分。她倒沒有穗子那麼傷心。她挎起包袱,跟著她的大往門口走。在門口她聽穗子叫她,她回身站住。就好像她倆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過,就好像這十個月間什麼也沒發生過。穗子突然想,臘姐是恨她的,恨這個家裡的每一個人。
到我成年,人們已忘了我的|乳名穗子,我仍相信臘姐恨我,恨我的一家,大概基於恨那個押解她回去守婦道本分的大。我相信她甚至連我爸也恨。我爸在臘姐突然離去的第二天回來,發現臘姐的床空了,上面刺目地擱著那件紅黑格呢外套。我爸失神了一陣,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