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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戲,都唱男女對唱的段子: 男腔他就唱,女腔他哼胡琴伴奏。跑進去,看見唱戲這個人是韋志遠。他蹲在茅坑上,唱得好感動的,眼圈都紅了。
其實韋志遠人在看門,心裡根本不在看門。有次他拿了一大厚摞紙到我家,說他寫了個戲,是寫給朱阿姨唱的,請我爸給指教。他走了,我爸把那一摞紙往床下一塞。他床下面塞滿稿子,老鼠沒啃完舊的,新的又塞進來了。只要人家向我爸討還稿子,爸就會猛一拍人家肩膀說:“他媽的寫得真不賴!好好幹,再改它幾稿!”人家一聽就開心了,哪怕爸用他的稿子揩屁股他也不計較了。
韋志遠不同,一個禮拜後他又來用手指“嗒嗒嗒”彈我家門。我爸拔上鞋後跟就要出去。韋志遠臉洗得白白的,站在門口。我爸說:“誰來的電話?”韋志遠說:“不是……”我爸說:“掛號信?”韋志遠笑笑說:“您叫我過幾天來的。我的劇本……”
我爸來不及耍花招了,說:“哦……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下個禮拜怎麼樣?我跟你好好談,啊?”
韋志遠還不走,問:“幾點?”
我爸不耐煩地說:“幾點都行,幾點都行!”
爸關上門就說:“這種人也想寫劇本!這種人也想寫劇本給朱依錦唱……”他像牙疼一樣咧著嘴。他只好到床下又扒又刨,扒出一摞稿子,四周給老鼠啃成了郵票的鋸齒邊,他手拍拍上面黑麻麻的老鼠屎,說:“他也寫劇本,我就能做女人生孩子了!”
爸剛泡了茶,點了煙要看韋志遠的稿,李叔叔抱著棋盒,拎著棋盤進來了。那時李叔叔還沒想到半年後自己會從和平鴿上跳下來肝腦塗地。
第二個星期韋志遠又來了。聽見他“嗒嗒嗒”的彈門,我爸趕緊套上我媽搬煤的髒手套,門一開就對韋志遠說:“你看你看!正在搬煤餅!……”韋志遠一聲不響照爸的意思把煤餅從我家廚房一塊塊搬到晾臺上,白臉讓汗淌黑了。我爸對他說:“下禮拜吧?今天我累了
。”
韋志遠一個禮拜一個禮拜地來。後來文化大革命也來了,把我爸救了。
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喜歡韋志遠的。我已經成了個很不響、很不響的人,但我跟韋志遠還是有話說的。我把許多秘密告訴了他,比如,我下雨天總要跑到菜場去撿硬幣。因為下雨天硬幣落在地上人家聽不見。我存了許多硬幣,有時我媽會問我借,我催她還我,她就很賴皮地笑:“借你小錢,將來還你大錢!”大人在向小孩借錢時的面孔非常、非常的有趣。有時我就是為了看一下我媽那樣有趣的面孔而慷慨地把錢借給她的。
朱阿姨在醫院住了三天了,還是老樣子: 多半時間是安靜躺著,偶然亂動一陣子,把我給她遮蓋得很好的棉被踢開。我從家裡搬了一把小摺疊椅,坐在她床邊。大家來看她的身體,一看見我瞪眼坐在那裡,也不大好意思了。我很少上廁所,憋得氣也短了,兩腿擰成麻花才去。因為每次上廁所回來,朱阿姨的身子總是給亮在那裡。我也儘量不睡覺,除了覺睡我,那是沒辦法的事。有回睡得腦子不清爽,看見那個電工走到床邊,他看我頭歪眼闔像個瘟雞,就假裝嘴巴一鬆,把香菸頭掉落在朱阿姨被子上。他馬上裝出慌手亂腳的樣子去拍打被子,生怕菸屁股把朱阿姨點著似的用手在朱阿姨身上撲上撲下。棉被還就是給他拍打不掉。他乾脆抓起棉被來抖,好像要把火災的危險抖抖乾淨。他眼睛一落在朱阿姨的身體上,手就僵住了。這個又瘦又白的身體天天都在縮小、幹掉,兩條甩水袖的胳膊開始發皺了,胸脯又薄又扁,一根鮮豔刺眼的橘黃|色橡皮管不知從哪兒繞上來。電工動也不動。只有脖子上的大橄欖核在亂動。不知他認為朱阿姨的身體是太難看,還是太好看了。朱阿姨是一隻白蝴蝶標本,沒死就給釘在了這裡,誰想怎麼看就怎麼看。她不防護自己,在你眼前展覽她慢慢死掉的過程。她過去的多姿都沒了,過去的飛舞都停止了……
電工聽見我這邊有響動,回頭看,見我臉上淌滿眼淚。
再過兩天就是除夕,媽媽到醫院來捉拿我。我不回去。
“你爸從牛棚放出來過年了!”媽不敢大聲,又使著勁,所以擠眉弄眼的。
我說我要守著朱阿姨。有這麼多的人要來掀朱阿姨的被子,守還守不住,怎麼可以走開呢?
媽說:“已經五天了,她不會好轉來了!”
我說我不能把朱阿姨留給那些眼睛,那些眼睛原先是不配看朱阿姨的臉的。
媽看著我又髒又倔強的臉,過了好一陣說:“朱阿姨好轉來,回到戲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