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涼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奇妙書庫www.qmshu.tw),接著再看更方便。
後,到了“拖鞋大隊”的頭目李淡雲已當了教授,最小的嘍囉穗子已遠嫁海外,她們還是覺得耿荻身上最怪誕的東西是那兩條纏著淺粉玻璃絲的長辮子。那兩條辮子顯得多餘、不著調,是耿荻整個形象中的誤差,後來也是她們偵破她的缺口。耿荻寬闊的前額、粗大的眉毛、凌厲的單眼皮構成的巾幗英姿,怎麼橫添出兩根頭髮長、見識短的辮子呢?耿荻見她們全盯著她,便也回瞅她們一眼。主要看她們八個人全是一模一樣的海綿夾腳拖鞋,腳趾上有塵垢,紅藥水或紫藥水,還有帶魚鱗、西瓜汁。門崗的小兵說:“沒有借書證我不會放你們進去,走吧走吧。”李淡雲十五歲了,已懂得拿眉梢眼角去搔人癢癢了。她說:“解放軍叔叔你就扣住我好了,放她們進去讀讀書就出來,可好?”不比她大幾歲的小兵不敢笑納她的妖嬈,說:“我扣住你幹啥?咋能亂扣人!?”他還是又擺下巴又擺槍托:“滾滾滾,不要哄在‘軍事重地’門口!”
她們只好走開,一邊拿嘴巴朝小兵比畫著最髒的字眼。這種咒罵方式在她們中很盛行,只是牙齒、舌頭、嘴唇用力,每個髒字便不再是聲音,而是毒毒的氣流,一束束噴射出來。她們這樣罵紅衛兵、工宣隊、軍代表,罵張貼她們父親大字報的、燒她們父親著作的、扣她們父親工資的、監督她們父親勞動改造的所有人。“拖鞋大隊”的女孩們牙縫“吱吱”作響,髒字像滿嘴唾沫一樣豐富。她們見一身學生藍的女孩正在馬路對面瞅她們,一下子都不罵了。
“軍區圖書館除了毛主席著作就是黨史。你們作家協會圖書室的書多多了。”女孩說,眼睛斜著,看不慣或者要把她們看穿的意思。
李淡雲說:“你怎麼知道我們是作家協會的?”
“我還知道你爸是作曲的。作過一個歌劇,是全國有名的大毒草。”
大家都高興了。難得碰上一個這麼瞭解她們的人。一時間八個女孩全爭著指點自己的鼻尖:“我爸呢?我爸呢?知道他是誰嗎?”
“你爸,不就是大右派嗎?……你爸國民黨三青團劇社的……”
女孩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想到會有這麼學識廣博的人——她看看也不過十三四歲啊。她們已在十分鐘之後成為至交;她告訴她們她叫耿荻,住那裡面——她手指指崗哨密佈的軍營。李淡雲叫起來,“啊呀!那你是耿副軍長的什麼人”?耿荻說:“三女兒。”既沒有故弄玄虛,也沒有諱莫若深。耿荻說她常路過作家協會大門,常看見有關她們父親罪狀的大字報,所以也就摸透了她們的底細。她拍拍穗子的腦瓜,齜出雪白的板牙哈哈樂了:“誰讓你們的父親臭名昭著呢?”
女孩們也哈哈地樂了,說:“還遺臭萬年呢!”
“……不恥於人類呢!”
“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
她們很自豪,父親們是反面人物,角色卻是不小的,都在“歷史”、“人類”的大戲劇裡。
耿荻這時說:“老實點,別跟我胡扯,你們到底想進去搞什麼勾當?”
女孩們都看她們的頭目李淡雲。李淡雲說軍區大食堂這兩天在賣豬板油,只要混得進門崗的人都能買到。耿荻點點頭,轉身往回走。女孩們傻眼看著她兩條打著粉紅辮梢的婀娜辮子在她方方正正的背後晃盪。耿荻的背影完全是男孩,一副做大事情的樣子。她在十幾步以外停下,回頭說:“唉,怎麼不跟上啊?”她打個簡潔乾脆的手勢:“跟上。”
到了門崗,她簽了會客單,從藍學生服的上衣兜掏出一本紅封皮的“出入證”,往小哨兵面前一亮。那是多神氣的一套動作,卻又給她做得那麼低調。應該說,女孩們對耿荻的著迷,一開始就摻有神秘的曖昧成分。她們愛慕的,正是耿荻的陽剛勁頭。假如耿荻就是一個如她們一樣的女孩,她們和她的關係不會發展成後來那樣。這時已沒有辦法,耿荻一舉一動都在她們心裡引起一片浪漫。一切都只能朝一個過火的、難以收拾的未來發展。起頭起得太好,也就起糟了。
那以後耿荻常帶她們進軍區大院,買過期軍用罐頭、處理壓縮餅乾、次品軍需大米、變質風乾臘腸。有次正撕搶一堆醃豬尾,三三瘋跑過來,說那邊在賣回收的軍大衣,五元錢一件。她要姐姐李淡雲掏錢給她,她寧可不吃醃豬尾。李淡雲說滾遠遠的,沒看我正浴血奮戰嗎?李淡雲肩上長了個癤子,讓人抓掉了疤痂,血流紅了半截袖管。三三卻兩手抱她的腰,把她往後拖。李淡雲一面指揮其他女孩幫她搶,一面翻起後腿往她妹妹身上踹,說:“五塊錢給你買軍大衣?騷不死你!……”三三沒得逞,從此姐妹倆成了仇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