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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有殘廢津貼和特殊食品供應,而且不必排隊就買到肉和糧食。外公的殘疾非常古怪,據說是頭頸神經壞了,他的頭不時會轉動,假如你在他左前方跟他說話,他就向右後方擰下巴頦,因此外公總是在反對誰,絕不苟同於任何人。不熟悉他的人,都認為他是個很倔、很不友好的老頭。
穗子媽見了外公只稍微點一下頭,跟外婆提到外公時說:“老頭兒沒偷偷給穗子買零嘴吧?老頭兒沒出去跟人打架吧?”
在穗子印象裡,外公從來不跟人家打架。外公那麼蠻橫一個老人,用著跟誰打架呢?他那雙眉毛出奇的濃,並是雪白的,眉毛往下一壓,誰都得老實。何況外公有一大堆功勳章,他跟誰過不去時,就把它們全別在外衣上。據說外公在打仗時凍掉了三個足趾,因此他走路是深深淺淺的。一別了滿胸的勳章,外公走得急或來勢洶洶時身上就發出細微的金屬聲。
外公說:“你曉得我是誰嗎?”
這就夠了,對方也不敢曉得他是誰了。碰到愚鈍的大膽之徒,外公就添一句:“你問問去,當年我腿上掛花時,省上哪個首長給我遞過夜壺。”
外婆跟外公並不恩愛,他們只有透過寵愛穗子才能恩愛。外公耳朵不好,跟人說到他曾
經給某位首長當副官時,外婆就小聲揭露一句:“什麼副官?就是馬綆。”穗子大起來才發現,外公對歷史的是非完全糊塗,遠不如當時還是兒童的穗子。穗子看電影時最常問的一句話就是“這是好人還是壞人?”而外公卻不知道自己在戰爭中做的是好人還是壞人。直到有人仔細來看他那些軍功章時,才發現了這個重大疑問。
這樣我們就有了外公的大致形象: 一個個子不高但身材精幹的六十歲老頭,邁著微瘸的雄赳赳步伐,頭不斷地搖,信不過你或乾脆否定你。他背上揹著兩歲半的穗子,胸口上別了十多枚功勳章。穗子的上衣兜裡裝滿了炒米花,她乘騎著外公邊走邊吃。託兒所的阿姨們看到這樣的一對祖孫走近來,都愣了一剎那。然後便竊竊私語起來:“這是哪兒來的老怪物和小怪物?”等穗子報上名之後,阿姨們就改變了對外公的最初印象,她們崇拜起這位戰功赫赫的老英雄來了,所有軍功章把老頭兒的衣服墜垮了,兩片前襟左面比右面稍長些。那些軍功章大多色澤烏晦,難以辨識,阿姨們讀懂的有:“淮海戰役”、“渡江勝利”、“抗美援朝”等等。
以後外公天天在下午三點出現在託兒所門口。天下雨的話,老頭手裡一把雨傘,天晴便是一把陽傘。暑天老頭端一個茶缸,裡面裝著冰綠豆沙,寒天他在見到放了學的穗子時,從棉襖下拿出一個袖珍熱水袋。老頭兒沒什麼話,有話就是咆哮出來的。他只是在穗子受了氣才咆哮。穗子告狀是有名有姓的,誰揪了她辮子,誰躲在拐角嚇了她,誰在滑梯上推了她一把,她都會把男孩們的姓名告訴外公。但外公到託兒所鬧事,為外孫女做主時卻非常籠統,從來不指名道姓。外公在此時嗓音並不洪亮,但有一種獨特的殺氣;那是戰場上拼光了,只剩幾條命要拼出去迎接一場白刃戰時出來的嗓音。總之穗子就記得老兵此刻有一種垂死的勇敢,罵街不再是罵街,而是壯烈、嘶啞的最後吶喊。
外公隔三差五的吶喊終於鎮壓了所有孩子。包括省委首長的兒子們。外公喊著要“下了你的大胯,掏了你的眼!……死你一個我夠本,死你兩個我賺一個!……”
開始穗子不懂外公的話,後來懂了便非常難為情。她覺得外公跟她的生活有些文不對題,外公的架勢、口吻、裝束放在託兒所的和平環境中,非常怪誕。外公在自己製造的鬧劇中過癮地表演,給大家好麼娛樂了一回。過後她不跟外公講話,一講就朝他白眼:“我不要你做我外公!我不要你講話!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做我家長!”
其他話外公都當作沒聽見,就那句“不要你做我家長”讓老人蔫了,揹著穗子的脊樑也塌下去。這是外公最心虛之處。後來外公去世了,成年的穗子最不堪回首的,就是她對老人經常講的這句話。那時她才意識到,孩子多麼殘酷,多麼懂得利用他人的痛楚。那時穗子已讀過一篇文章,有關馴化大象: 人將象的耳朵灼出一個洞眼,並在傷患上抹藥,使它永遠潰爛不愈,一旦大象出現造反徵兆,人就用樹枝去捅這個傷痛的洞眼。穗子不明白當年的自己怎麼覺察出外公的不愈傷患,或許外婆跟外公慪氣時話裡帶出來的,亦或是母親給了她某種
暗示: 外公只是叫叫而已,並非血親的外公。
大概是在九歲那年,穗子終於明白外公是一個外人。早在五十年代,政府出面撮合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