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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就理解了男人:男人的心中是懷著悲憫和大愛的。因了這悲憫和愛,他才會在虛擬中描繪出精緻講究的紙上乾坤,也才會吹出那種如同靜水深流般的嗩吶聲。同樣,自己的心中如果沒有對生命的敬重和愛,也不會那麼認真而又執著地去替死者化妝。在虛擬中構建真實,虛就是實;在死亡中經營生命,死就是生。雖然男人不會開口說一句話,但端木玉覺得,他們的心確實是息息相通的。她想到了一句古語: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男人是,心中有至愛而無語。嗩吶聲聲都是愛,薄紙雖輕情思重啊。
端木玉也是個心靈手巧的女人,沒過多久,便也會做一些小小的紙紮活兒了。不過,她做的不是喪葬用品,而是一些兒童玩具:紙飛機、紙風箏什麼的,她是替腹中的胎兒做的。雖然年屆四十,血壓又偏高,懷孕生子對她來說十分危險,但端木玉堅持要生一個孩子。
九個月後,到了生產的時候,由於胎兒較大,再加上端木玉屬於高齡產婦,醫院只得為她做了剖宮手術。誰知,胎兒取出以後,她的子宮卻不肯收縮,張得像小桶一樣,鮮血更是如同擰開的水龍頭,怎麼止都止不住,端木玉躺在產床上很快就休克了過去。
朦朧中,她聽到啞巴男人在哭,同時覺得自己的身子變得愈來愈小,也愈來愈輕,直到最後變成一根白色的羽毛,慢慢地飄了起來。飄啊飄啊,飄到空中以後,她看到自己躺在一個雪白的房間裡的一張雪白的床上,周圍一群穿白衣服的人圍著滿身鮮血的她在忙活。剎那間,她恍惚覺得,自己因難產而死了,躺在殯儀館的遺體告別室裡,周圍穿白衣者都是為她送行的親人。她在心裡說:這一回終於輪到自己了。以前總是她送別人走,現在,要由別人來送她走了。這很正常,她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了,只是或早或遲而已。
但是,為什麼沒有人替自己擦乾淨血跡,讓她這般的骯髒和汙濁?為什麼沒有人替她整容化妝,讓她如此衣衫不整、蓬頭垢面呢?她看看這一個,又瞅瞅那一個,企圖尋找到一個熟識的同事來替她打理,使自己能夠乾乾淨淨、體體面面地上路,但他們的面孔為什麼那麼陌生,自己一個都不認識呢?正在她疑惑不解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嬰兒嘹亮的哭聲,這哭聲牽腸牽肝,像是從她自己的心裡發出來的,一下子把她喚了回來。她用盡全力把眼睛微微地睜開了一條縫隙,慢慢地清醒了過來,這才明白:自己躺著的地方不是殯儀館,而是醫院的產房。一個小生命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來了,這個小生命是她和啞巴男人一起創造和孕育的。她沒有死。她生下了結結實實的一個大胖兒子。兒子的臍帶還連在自己的身上沒有來得及剪斷呢。
活著真好啊,在心裡對自己說著這句話的時候,淚水抑制不住地洶湧而出,打溼了端木玉的面頰。臍帶已經剪斷,孩子“嗚哇嗚哇”地哭著,嗓門亮得像一隻小嗩吶,端木玉忍不住又在心裡笑了,啞巴男人的眼淚卻是再也抑制不住,嘩嘩地流著,歡快的小河一樣。
淚水和著血水,哭聲攪著笑聲,死亡裡面孕育著生命。是的,是這樣子,也應該是這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