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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醫生魏達三躲在曬著的稻穗下面,被彈片切去右臂,立刻殞命。我家後門外五六丈之 處,有五人躺在地上,有的已死,腦漿迸出。有的還在喊“扶我起來!”(但我不忍去看, 聽人說如此。)其餘各處都有死傷。後來始知當場炸死三十餘人,傷無算。數日內陸續死去 又三十餘人。猶記那天我調查了回家的時候,途中被一個鄰婦拉住。她告訴我,她的丈夫和 兒子都被難。“小的不中用了,大的還可救。請你進去看。”她說時臉孔蒼白,語調異常, 分明神經已是錯亂了。我不懂醫法,又不忍看這慘狀,終於沒有進去看。也沒有給她任何幫 助。只是勸她趕快請醫生,就匆匆回家。兩年以來,我每念此事,總覺得異常抱歉。悔不當 時代她去請醫生,或送她醫藥費。她丈夫是做小販的,家裡未必藏有醫藥費,以待炸彈的來 殺傷。我雖受了驚嚇,未被傷害,終是不幸中之幸者。
我的妹夫蔣茂春家住在三四里外的村子——南沈浜——裡。聽見炸彈聲,立刻同他的弟 弟繼春搖一隻船來,邀我們遷鄉。我們收拾衣物,於傍晚的細雨中匆匆辭別緣緣堂,登舟入 鄉。沿河但見家家閉戶,處處鎖門。石門灣頓成死市,河中船行如織,都是遷鄉去的。我們 此行,大家以為是暫避,將來總有一日仍回緣緣堂的。誰知其中只有四人再來取物一二次, 其餘的人都在這瀟瀟暮雨之中與堂永訣,而開始流離的生活了。
舟抵南沈浜,天已黑,雨未止。雪雪(我妹)擎了一盞洋油燈,一雙小腳踮著溼地,到 河岸上來迎接。我們十個人——嶽老太太(此時適在我家作客,不料從此加入流亡團體,一 直同到廣西)、滿哥(我姊)、我們夫婦,以及陳寶、林先、寧馨、華瞻、元草、一吟—— 闖入她家,這一回寒暄,真是有聲有色。吾母生雪雪後患大病,不能撫育;雪雪從小歸蔣 家。雖是至戚,近在咫尺,我自雪雪結婚時來此“吊煙囪”(吾鄉俗稱阿舅望三朝為吊煙 囪)之後,一直沒有再訪。一則為了茂春和雪雪常來吾家,二則為了我歷年餬口四方,歸家 就懶於走動。這一天窮無所歸,而暮夜投奔,我初見雪雪時臉上著實有些忸怩。這農家一門 忠厚,一味殷勤招待,實使我更增愧感!後門外有新建樓屋兩楹,乃其族人蔣金康家業。金 康自有老屋,此新星一向空著,僅為農忙時堆積穀物之用。這時候樓上全空,我們就與之暫 租,當夜遷入。雪雪就象“嫁比鄰”一樣。大家喜不自勝。流亡之後,雖離故居,但有許多 平時不易敘首的朋友親戚得以相聚,不可謂非“因禍得福”。當夜我們在樓上席地而臥。日 間的浩劫的回憶,化成了噩夢而擾每個人的睡眠。
次日大雨。僮僕昨天已經紛紛逃回家去,今後在此生活都得自理。諸兒習勞,自此開 始。又次日,天晴。上午即見飛機兩架自東來,至石門灣市空,又盤旋投彈。我們離市五里 之遙,歷歷望見,為之膽戰。幸市中已空,沒有人再做它們的犧牲者,此後它們遂不再來。 我家自遷鄉後,雖在一方面對於後事憂心悄哪;但在他方面另有一副心目來享受鄉村生活的 風味,飽嘗田野之趣,而在兒童尤甚。他們都生長在城市中,大部分的生活在上海、杭州度 過。菽麥不辨,五穀不分。現在正值農人收稻、採茶菊的時候。他們跟了茂春姑夫到田中 去,獲得不少寶貴的經驗。離村半里,有蕭王廟。廟後有大銀杏樹,高不可仰。我十一二歲 時來此村蔣五伯(茂春同族)家作客,常在這樹下游戲。匆匆三十年,樹猶如昔,而人事已 數歷滄桑,不可復識。我奄臥大樹下,仰望蒼天,緬懷今古。又覺得戰爭、逃難等事,藐小 無謂,不足介意了。
訪蔣五伯舊居,室廬尚在,圮壞不堪。其同族超三伯居之。超三伯亦無家族,孑然一 身,以乞食為業。郵信不通,我久不看報,遂託超三伯走練市鎮(離村十五里),向周氏姊 丈家借報,每日給工資大洋五角。每次得報,先看嘉興有否失守。我實在懶得去鄉國,故抱 定主意:嘉興失守,方才出走;嘉興不失,決計不走。報載我有重兵駐嘉興,金城湯池,萬 無一慮,我很歡喜,每天把重要訊息抄出來,貼在門口,以代壁報。鎮上的人盡行遷鄉,疏 散在附近各村中。聞得我這裡有壁報,許多人來看。不久我的逃難所傳遍各村,親故都來探 望。幼時的業師沈蕙蓀先生年老且病,逃避在離我一里許的村中,派他的兒子來探詢我的行 止。我也親去叩訪,慰藉。染坊店被炸彈解散,店員各自分飛,這時都來探望老闆。這是百 年老店,這些人都是數十年老友。十年以來,我開這店全為維持店員五人的生活,非為自己 圖利,但亦惠而不費。因此這店在同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