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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時辰鍾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徵了。時辰鐘的針,平常一看總覺得是“不動”的;其 實人造物中最常動的無過於時辰鐘的針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覺得我是我,似 乎這“我”永遠不變,實則與時辰鐘的針一樣的無常!一息尚存,總覺得我仍是我,我沒有 變,還是留連著我的生,可憐受盡“漸”的欺騙!
“漸”的本質是“時間”。時間我覺得比空間更為不可思議,猶之時間藝術的音樂比空 間藝術的繪畫更為神秘。因為空間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廣大或無限,我們總可以把握其一端, 認定其一點。時間則全然無從把握,不可挽留,只有過去與未來在渺茫之中不絕地相追逐而 已。性質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議,分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為一般人對於時間的悟性,似 乎只夠支配搭船乘車的短時間;對於百年的長期間的壽命,他們不能勝任,往往迷於區域性而 不能顧及全體。試看乘火車的旅客中,常有明達的人,有的寧犧牲暫時的安樂而讓其坐位於 老弱者,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暫時的美譽);有的見眾人爭先下車,而退在後面,或高呼 “勿要軋,總有得下去的!”“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會”或“世界”的大火車 的“人生”的長期的旅客中,就少有這樣的明達之人。所以我覺得百年的壽命,定得太長。 象現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們搭船乘車的期間的壽命,也許在人類社會上可減少許多兇險 殘慘的爭鬥,而與火車中一樣的謙讓,和平,也未可知。
然人類中也有幾個能勝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壽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 們能不為“漸”所迷,不為造物所欺,而收縮無限的時間並空間於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納 須彌於芥子。中國古詩人(白居易)說:“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英國詩人 (Blake)也說:“一粒沙裡見世界,一朵花裡見天國;手掌裡盛住無限,一剎那便是 永劫。”192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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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我的年歲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兩年了。不解達觀的我,從這兩個字上受到了 不少的暗示與影響。雖然明明覺得自己的體格與精力比二十九歲時全然沒有什麼差異,但 “三十”這一個觀念籠在頭上,猶之張了一頂陽傘,使我的全身蒙了一個暗淡色的陰影,又 彷彿在日曆上撕過了立秋的一頁以後,雖然太陽的炎威依然沒有減卻,寒暑表上的熱度依然 沒有降低,然而只當得餘威與殘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驅,大地的節候已從今移交於秋了。
實際,我兩年來的心情與秋最容易調和而融合。這情形與從前不同。在往年,我只慕春 天。我最歡喜楊柳與燕子。尤其歡喜初染鵝黃的嫩柳。我曾經名自己的寓居為“小楊柳 屋”,曾經畫了許多楊柳燕子的畫,又曾經摘取秀長的楊柳,在厚紙上裱成各種風調的眉, 想象這等眉的所有者的顏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與口。那時候我每逢早春時節,正月二 月之交,看見楊柳枝的線條上掛了細珠,帶了隱隱的青色而“遙看近卻無”的時候,我心中 便充滿了一種狂喜,這狂喜又立刻變成焦慮,似乎常常在說:“春來了!不要放過!趕快設 法招待它,享樂它,永遠留住它。”我讀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經真心地感動。以 為古人都嘆息一春的虛度,前車可鑑!到我手裡決不放它空過了。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 的寒食清明,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那一天我總想有一種足以充分酬償這佳節的舉行。我準 擬作詩,作畫,或痛飲,漫遊。雖然大多不被實行;或實行而全無效果,反而中了酒,鬧了 事,換得了不快的回憶;但我總不灰心,總覺得春的可戀。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春,別的三 季在我都當作春的預備,或待春的休息時間,全然不曾注意到它們的存在與意義。而對於 秋,尤無感覺:因為夏連續在春的後面,在我可當作春的過剩;冬先行在春的前面,在我可 當作春的準備;獨有與春全無關聯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沒有它的位置。
自從我的年齡告了立秋以後,兩年來的心境完全轉了一個方向,也變成秋天了。然而情 形與前不同:並不是在秋日感到象昔日的狂喜與焦灼。我只覺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 分調和。非但沒有那種狂喜與焦灼,且常常被秋風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暫時 失卻了自己的所在。而對於春,又並非象昔日對於秋的無感覺。我現在對於春非常厭惡。每 當永珍回春的時候,看到群花的鬥豔,蜂蝶的擾攘,以及草木昆蟲等到處爭先恐後地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