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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細節處,方能勇敢
黎戈
我有很多銀飾,但還是在繼續收集,口袋裡一有餘錢,就去那家尼泊爾專賣店轉悠——泰銀雕琢過度,有點閨閣的脂粉氣;藏銀樣式張揚,氣勢逼人,表演味太濃,和東方人平淡的五官也不和諧;尼泊爾銀比較中庸,為我所愛,相熟的店主看見我,就把銀器端出來給我看。
寬幅的銀鐲,形制接近於古代的“釧”,上面有大朵大朵豐肥、綿延的蓮花,又蔓又枝,抵死纏綿。也有線條素麗的蝦鬚鐲,一大串帶在手上,配上蓮步搖、羅裙襬、紅袖招,頗能造點聲勢,可是我又嫌它囉嗦,最後看中一隻鑲銀的木鐲,木質的部分嵌了兩顆綠松石。心中忐忑著:價格不便宜,和全銀的一樣,而且尼泊爾銀成色雖好於藏銀,至多也不過是七五銀,木頭又易腐,一邊猶疑一邊繼續試戴,手腕太細,最小號的勉強掛住了,店主說“嗯,這個,可以便宜點給你”,嘴巴向我努動一下,這才看見上面有個小小的、微微起伏的結疤。
之前還在猶疑呢,一下子就決定買下它了。我愛不完美的事物,不完美就是識別度,之前它只是木頭鐲子而已,結疤之後它就是我的了,它們的雜質讓我覺得親,生命之大美就是雜質之美。“此中有人,呼之欲出。”我從來也不能愛上一個非常英俊的男人,我覺得他們真是乏味啊。本雅明說:“一個男人會愛上一個女人的軟弱、怪念頭、她臉上的斑點、皺紋、寒酸的衣著、崴著的步子……”我是個女人,可是我的想法與他雷同,我總是愛上男人的卑瑣、畏怯、孩子氣、矮小、疲勞感、疲塌、粘滯、沒翻好的一個衣領、醜醜的步態、難聽的口音,像花鳥市場裡被擠到角落裡的、最醜的那隻小小狗,讓人心生憐愛。棲息在他們的缺陷處,我才覺得安全。那是我們的暗號,幫我找到“我的”他們。
又試了好幾條裹裙,濃,熱,滿,我是說上面的花飾,修身又冶豔,大家都說好看,可是我想不出用什麼樣的碎步來配它,它們真是美啊,如果穿在一百年前的印度女孩身上,她們長著蜜色的面板,濃重的眉睫,住在和男人隔絕的內院裡,在出嫁之前,連視線都沒有被汙染過,每天早晨她們起床汲水,從延至水面的石階上走下去,洗個涼水澡,順便摘幾朵蓮花插瓶,開始身心俱淨的一天。她們的自矜和從容,才配得上這樣盛大的狂歡氣息的裙子。
或者買一條回去,用圖釘釘在竹簾上,聊作裝飾,好歹也是一種生活態度,生活卑瑣可以,生活態度不能卑瑣。可是我最大的享受也不過是:點一炷伽南香,拖乾淨地板,穿一條洗舊的睡裙,在清風徐來的陽臺上看《詩經》,想象自己在河邊走,空中像雲庫一樣在飄絮狀物,那是某種植物的種子,菖蒲的清香從水面上飄過來。還有“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的少女,她們的歌聲從上游傳過來。
我吃的不多,睡的很少,幾件棉布衣服就可以過一個夏天,精神食糧還有一部分是從圖書館借來的,過去我會很想念那些我在市面上買不到的書,還完以後,還會把它們再借出來看看,現在好像也比較平和地看待離合了。我很恥於我是個物慾淡薄的人,泰戈爾說他小時候過的是微賤的生活,頂多是粗布口袋裡能摸到一兩個糖果,所以長大後,每個梨子他都能吃到核子還覺得甜,我沒有經歷困窘的日子,對物質亦有溫熱的愛,可是要我踮起腳跟、奮力地爭取它們,我很怕累著自己,肚子很餓的時候,兩塊五一碗的涼皮,或是一頓大餐,它們給我的滿足度好像也差不多。我再也不能像二十歲那樣,對每個牌子都能倒背如流,為一件買不起的衣服失眠到天亮。現在我還是會奢侈,在某些細節處,比如一個鐲子,比如為一個人,恍惚片刻,那是波上千層浪中的一點白、長夏草木深中的一絲碧,在日常生活的洪流中,它很快就會被裹挾而去,轉身不見。
微物(1)
枕頭
最著名的枕頭,當然是《枕中記》裡那個。趕路的書生,蒙老道熱情招待,俯就枕頭時,發現枕頭上的孔越來越大,漸漸恍惚,身入其中,做了一枕黃粱好夢。像我這樣專好留連細節的人,就一直在琢磨那枕上的洞是怎麼回事。其實很簡單,因為書生用的是瓷枕,為了防止箱體在燒製過程中受熱變形,一般會預留兩個小孔在枕側。後來讀筆記小說讀多了,發現五代和唐宋之人,多用硬枕,瓷質居多,所謂“殘夢不成離玉枕”、“玉枕釵聲碎”,指的都是瓷枕。因為古代女人就寢時,會鬆鬆地挽個睡髻,上插金釵,金釵和玉枕皆硬物,相撞時才會“釵聲碎”、“敲著枕函聲”什麼的。當然,枕頭上的動作,直接造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