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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政府,衣食父母。”這話王秋赦經常念在嘴裡,記在心上。他也曉得感恩,每逢上級工作同志下來抓中心,搞運動,他打銅鑼,吹哨子,喊土廣播,敲鐘,跑腿送材料,守夜站哨,會場上領呼口號,總是積極肯幹,打頭陣,當骨幹。工作同志指向哪,他就奔向哪。他依靠工作同志,工作同志依靠他。本也是政治運動需要他,他需要政治運動。
胡玉音的男人黎桂桂,是個老實巴交的屠戶,平日不吭不聲,三錘砸不出一個響屁。可是不叫的狗咬人。他為王秋赦總結過順口溜,當時流傳甚廣,影響頗壞,叫做:“死懶活跳,政府依靠;努力生產,政府不管;有餘有賺,政府批判。”
這裡,捎帶著介紹兩句:胡玉音擺米豆腐攤子,王秋赦圩圩來白吃食,叫做“記賬”。原來他又有個不景氣的打算:土改時他分得的勝利果實中還有一塊屋基,就在老胡記客棧隔壁。吊腳
樓儘夠他一個單身漢住的了,還要這屋基做什麼?他已經向胡玉音夫婦透露過,只要肯出個一、兩百塊現鈔,這塊地皮可以轉讓。同時,也算兩年來沒有在米豆腐攤子上白吃食。更何況王秋赦堂堂一條漢子,豈能以他一時的貧酸貌相?趙匡胤還當過幾年潑皮,薛仁貴還住過三年茅房呢!
芙蓉鎮 “精神會餐”和《喜歌堂》(1)
同志哥啊,你可曾曉得什麼是“精神會餐”嗎?那是一九六0、六一年鄉下吃公共食堂時的土特產。那年月五嶺山區的社員們幾個月不見油腥,一年難打一次牙祭,食物中植物纖維過剩,脂肪蛋白奇缺,瓜菜葉子越吃心裡越慌。肚子癟得貼到了背脊骨,喉嚨都要伸出手。當然賬要算到帝修反身上、老天爺身上。老天爺是五類分子,專門和人民公社公共食堂搗蛋。後來又說賬要算到彭德懷、劉少奇、鄧小平的路線上,他們反對三面紅旗吃大鍋飯。吃大鍋飯有什麼不好?青菜蘿蔔煮在一起,連油都不消放,天天回憶對比,憶苦思甜。“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當年那些為著中國人民的翻身解放、幸福安樂而犧牲在雪山草地上的先烈們,如若九泉有靈,得知他們吃過的樹皮草根竟然在為公共食堂的“瓜菜代”打馬虎眼,真不知要做何感嘆了。
山區的社員們怎麼搞得清、懂得了這些藏匿在樓閣嵯峨的廣廈深宮裡的玄論呢?玄理妙論有時就像八卦圖、迷魂陣。民以食為天,社員們只曉得肚子餓得痛,嘴裡冒清口水。蕨根糠粑吃下去,糞便凝結在肛門口,和鐵一樣硬,出生血。要用指頭摳,細棍挑,活作孽。他們白天還好過,到了晚上睡不著。於是,人們的智慧就來填補物質的空白。人們就來互相回憶、講述自己哪年哪月,何處何家所吃過的一頓最為豐盛的酒席,整雞整魚、肥鼕鼕的糰子肉、皮皺皺的肘子、夾得筷子都要彎下去的四兩一塊的扣肉、粉蒸肉、回鍋肉等等。當然山裡人最喜歡的還是落雪天吃肥狗肉。正是一家燉狗肉,四鄰聞香氣。吃得滿嘴油光,肚皮鼓脹,渾身燥熱,打出個飽嗝來都是油膩膩的。狗肉好吃名氣醜,上不得大席面,但滋陰壯陽,男人家在外邊跑生意,少吃為佳,多吃生事……於是,講著的,聽著的,都彷彿眼睛看到了佳餚,鼻子聞到了肉香,滿嘴都是唾液。日子還長著呢,機會還多的是……將口腹享受,寄望於日後。解放十餘年了的山鎮,總不乏幾個知書識字、粗通文墨的人,就擬定下一個文縐縐的詞兒:精神會餐。這詞兒使用的期限不長,有的村寨半載,有的鄉鎮一年。上下五千年,縱橫千萬裡啊,神州大地發生過的大饑荒還少了嗎?那時餓殍載道,枯骨遍野。在茫茫的歷史長河中,“精神會餐”之類的支流未節,算得了什麼?一要分清延安和西安,二要分清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何況新中國才成立十一、二年。白手起家,一切都在探索。進入現代社會,國家和百姓都要付學費。俱往矣,功與過,留給後人評說。
一九六三年的春夜,在老胡記客棧裡,芙蓉姐子胡玉音和男人黎桂桂,在進行另一種“精神會餐”。他們成親六、七年了,夫妻恩愛,卻沒有子嗣資訊。黎桂桂比胡玉音年長四歲,雖說做的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屠戶營生,卻是出名的膽小怕事。有時在街上、路上碰到一頭紅眼睛彎角水牛,或是一條松毛狗,他都要身子打哆嗦,躲到一邊去。有人笑話他:“桂崔,你怎麼不怕豬?”“豬?豬蠢,既不咬人,又沒長角,只曉得哼哼!”人家笑他膽子小,他不在意。就是那些好心、歪心的人笑話他不中用,崽都做不出,那樣標緻能幹的婆娘是隻空花瓶,他就最傷心。他已經揹著人(包括自己女人),偷偷吃下過幾副狗腎、豬豪筋了。桂桂身體強壯,有時晚上睡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