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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什麼東西都不摻假的年代,連塑膠桶裡倒出來的散裝白酒都是貨真價實的純糧二鍋頭,一點不含糊的六十多度。
看著倒到碗裡的白酒,周小安覺得自己又聞到了那天洗傷口的酒精味兒。
可二叔公和周閱海卻上桌就直接幹了兩碗,一斤的瓶子眼看就要見底了。
家常和近況吃飯前都嘮完了,飯桌上大家互相讓了一圈,就只剩下勸酒了。
氣氛莫名有些尷尬。
連周小全都感覺出了不對勁兒,偷偷用眼神詢問姐姐。
周小安示意他好好吃飯,對不對勁兒也不是他們能改變的,都是長輩,這裡沒他們說話的份兒。
其實周小安早就覺得不對勁兒了,從知道周閱海十六年沒回來過開始。
周閱海六歲跟周老爺子去了木匠鋪,一直幹到十五歲去參軍,舊社會的長工可是沒假期的,一年有那麼兩天假能回家看看就不錯了。
也就是說周閱海從六歲開始就很少回村子了,二叔公跟周老爺子也是隔了幾代的旁系親戚,周閱海跟他不親近也算正常。
可他這麼多年一次都沒回來過,就讓人費解了,畢竟周家祖墳還在這兒呢。
周小安更加不明白的是,周閱海為什麼那麼小就去了木匠鋪。
六歲,就是再能幹的孩子,也做不來木匠鋪打雜的活,據說木匠收學徒,再有天分也得八歲往上。
還有二叔公和太婆他們,即使只是族親,見了這麼多年沒回來的小輩,一句都不問他為什麼不回來,連“回來給你爹媽上上墳”都不說。
這個話題像個雙方都不願意提起的禁忌,誰都不去碰。
“二海,喝酒!”二叔公又開啟一瓶酒,手不穩地要給周閱海倒上。酒勁兒太大,二叔公已經醉了。
周閱海拿過酒瓶子,給二叔公的碗點了一口,自己的碗裡直接滿上,兩人喝白水一樣又一口悶了。
“二海,你是大幹部,見著的也都是大幹部,能跟上邊給咱鄉親們說句話不?”二叔公兩眼通紅,是醉的,也是急的。
“咱聽黨領導,讓幹啥幹啥,絕沒二話!可管啥都行,能不能別再管咱老農民咋種地了,行不?”
前年砍了山林熔了農具鍊鋼,去年搞深耕、密植種地,到處都是糧食產量創新高,到處敲鑼打鼓“放衛星”,說什麼糧食多得吃不完,好好的地拋荒了不讓種,卻把勞力都拉到荒山上去修梯田。
荒山上薄薄一層黃土,下面都是石頭,沒水沒土,那梯田修出來能種啥?去年修的梯田今年連草都不長,白白浪費了種子,一颳風到處是黃土面子!
“讓搞深耕,把地翻個三尺深!南山上那塊地,旱澇保收,種啥收啥!可非要在那塊地上搞深耕試驗田,把咱種了幾百輩子的熟土都給翻下去了,生土地上能長啥?好好的地就這麼給荒了!種出的麥子還沒個蒼蠅頭大……”
二叔公說到這,控制不住情緒,溼了眼眶。
周閱海沉默地給二叔公倒了半碗酒。
“那密植更坑人!一畝地讓種下去一百斤種子!說啥‘種一收百’!平時一畝地十斤種子都下不了啊!那麥芽發出來,太密實透不了風,都漚死了!活下來的幾顆也又瘦又黃沒個尺八高……”
“還有,不知道誰想的招兒,給莊家‘打葡萄糖’!那糞湯子能直接往莊稼根兒上灌?!苗都燒死了!”
“還有啥給地裡灌狗肉湯的!狗殺光了,貓都沒剩下!那地裡結的硬痂像石頭,莊稼根本不長……”
“說啥敢想敢幹,可也不能瞎想瞎幹吶!”
“去年夏天交了公糧,咱隊上一口人就剩下五斤麥子,靠這五斤麥子可咋活命……”
“這才正月十三,咱隊上就餓死八口人了……”
……
二叔公越說越激動,最後老淚縱橫,嗚嗚哭了起來。
二叔婆也期待地看著周閱海,“二海,你替咱鄉親們去說說行不?這方圓百十里地,就你最出息,鄉親們都來打聽你呢……”
周閱海的臉上一片冷峻蕭殺,“軍政分明,軍隊人員不能干涉地方工作。這是紀律。不過已經有很多人在向上反映,地方上一些幹部貪功,把國家政策執行歪了。現在全國都被這股歪風影響,造成了非常嚴重的後果,各方面都開始正視這個問題,很快就會剎住……”
周小安把頭幾乎埋在碗裡,遮住通紅的眼睛。剎住了又怎樣?那些餓死的鄉親還是死了,那些失去親人的孩子找誰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