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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你睡吧娘,娘就又閤眼睡去了。
可以去了。再也找不到要做的事情了。
將一個板箱從床頭抱下來,取出裡邊的衣物,他把黃黃裝殮進了板箱裡。恰在這時,縣公安局的警察如期而至,簡易警車從縣城風馳出來,裝載威嚴,一路滿速。沿線的村落,一株株小樹樣被砍倒了。兩邊的行人,棵棵小草樣被抹殺了。那時候,黃黃的墓穴剛好封閉,張老師在立著喘息。陽光如水樣明亮柔潤,他的臉上平靜恬淡,佈滿了一死了卻的黑色念頭。黃黃的墓穴一米見方。那箱子裡塞了一床被褥,扛著出村時,除了幾個孩娃,竟沒碰到別的村人,出村時彷彿是走出墓地一樣靜寂。在兒子強的墳地上,又如走入村落一樣溫暖,他坐下讓陽光照曬一會,先把白雪用鍁鏟到一邊,然後開始挖坑。被雪溫暖了一夜的黃土,鬆軟綿和,散發著白濃濃的氣息。那是蘊含了上千年的土地的氣息,浸心湧肺,在山坡上飄開化去。板箱是深紅的顏色,是當年梅從省城下鄉,拖運進張家營的全部產業。現在她走了,仍然又拖運走一個板箱。那板箱是母親的嫁妝,紅檀木製作,豆科常綠喬木,木質堅硬,可做樂器。他說用這個拖運吧,結實,也算娘給你的紀念。梅就用那箱又拖運走了她半生的經營:書和日常的衣物。 。。
朝著天堂走(14)
簡易警車在黃爽朗朗的日光中穿行,雪地上留下了它深刻的輪印。短急緊湊的警笛,像一顆顆滑在青石上的流彈,把山樑、溝壑、村落、河流中的寧靜射得七零八落,破破碎碎,如同城裡碎裂在風天中的樓房玻璃。這就到了,縣公安如期而至,果真如期而至。張老師心裡一個冷驚,起身立到崖處,眼看著簡易警車如鳥樣飛進村子,落到了村長家門口。
幾個穿公服的警察,相繼進了村長家。
這崖處高出村落許多,朝村落望去,似低頭看自己參差不齊的腳趾,一點一滴都清清晰晰。拄著自己的鐵鍁,想時候到了,你的時光到此告一個段落。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已經為你敞開,走進去就可以把一切關在門外。後事也全部安排妥當。除了黃黃的墓堆略顯少了幾鍁土外,萬事都有了著落。就是唱戲,幕也拉圓,你就順著命運所示的方向,盡你的能耐唱去吧,是喜是悲,自有其結局。村落裡的事情,好像響了鈴子的戲場,警車剛一停下,各家都紛紛有人出門,先在自家門口呆怔,後又相聚起來,朝著村長家門口湧動。幾條村街,都走著螞蟻搬家似的隊伍。村長家門口,已經鴉鴉的黑下一片,人頭如曬在日光中的豆粒。張老師就這麼靜靜站了一會,忽然看見鐵鎖從他家出來,快步朝著村長家走去,在衚衕裡,如迅速滾動的一粒石子。再仔細去看,老支書大林叔和永遠有還不清債務的大岡也從另一條衚衕,朝著村長家急去,那匆匆的腳步,很可以在眨眼之間,立到縣公安的面前,說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的。
拖不得了,該去了,塵世沒有啥兒東西屬於你了。
就去了。
張老師像去搶購一樣廉價的東西似的走了,甚至忘了回頭看一眼黃黃和強的墓。田裡的白雪在早飯時候的日光中,漸漸踏實,表面有一層紙一樣的殼。沒有被雪埋住的麥苗,一葉葉綠在白色上。期望一腳跳將到村長家裡,迅速對公安人員說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可忽然他的右腿邁不動了,像下山時褲筒掛了哪裡,待回身一看,禁不住心裡一個地動山搖的冷怔:
竟是黃黃從墓裡爬出咬了他的褲筒。
竟果真是黃黃爬了出來。
它還活著。
竟真的它還活著。
真是難以料斷,和《歡樂家園》中的故事一樣神奇,黃黃又活轉了過來,從那板箱中撞將出來,半爬半跑地追上了他。麥地裡留下它跌跌爬爬的雪痕,新墳塌進去一個深洞。黃黃滿身是土,連一隻耳眼裡也滿滿實實。它頭上的那兩個血洞已經被紅土糊了,堆起兩團紅泥,像綴在頭上的兩個泥球。另一隻眼又明又亮,盈滿一眶清清澈澈的淚水;喉嚨裡有一種古怪的叫聲,如泣如訴,悲哀至極,像求著一樣東西。也許是求張老師不要活埋了它,也許是求張老師不要朝“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走去。村裡的腳步聲在地上敲得很響。張老師用力掙了幾下右腿,終是不能掙脫黃黃的撕拽。村裡的腳步聲敲得很響。他愈是用力掙脫,黃黃就咬得愈緊,淚也愈加撲簌簌噴落出來。
終於就軟下身子,將黃黃抱在懷裡,蹲在無邊茫茫的山樑上,落寞地號啕大哭起來。
桃園春醒(1)
一
陽光煩亂,地上熱暖,氣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