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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玻璃幕牆在陽光映照下分外耀眼。這是一座位於黃陂路街角的建築,據說不久之後就要被拆遷了。它會被遷往何處呢?想著這些,陳超推開轉門走進大樓。
來到圖書館二樓,他把要借閱的書單交給年輕漂亮的管理員蘇蘇。她伸手接過書單,莞爾一笑,露出兩個俏皮的小酒窩。
陳超在閱覽室找到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了下來。此處可以俯瞰人民廣場。正當他翻開第一本書時,手機響了。他按下接聽鍵,聽筒裡卻沒人說話。也許是打錯了吧,他順手關掉了手機。
“消渴之疾”一詞最初見於司馬遷《史記》所載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故事之中。圖書館中收藏的這部《史記》是批註版的,陳超完全可以讀懂每一句話。故事的一開始,就描述了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如何透過音樂墜入愛河的過程:
臨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孫家僮八百人……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曰:“竊聞長卿好之,願以自娛。”相如辭謝,為鼓一再行。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閒雅甚都;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也。既罷,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
這個故事裡的確提到了“消渴之疾”,不過只提到了一次:
相如口吃而善著書。常有消渴疾。與卓氏婚,饒於財。其進仕宦,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稱病閒居,不慕官爵……
但隨後作者便開始著力描寫司馬相如的文學創作生涯,再也沒有提及“消渴之疾”。自《史記》之後,這段“鳳求凰”的佳話還被後人進行過多次藝術加工,被視做中國式才子佳人浪漫故事的典範。
於是乎陳超開始查閱那些詩集和詞曲文集。關於這段愛情故事最早的藝術化描寫來自古代筆記小說集《西京雜記》:
司馬相如初與卓文君還成都。居貧。愁懣。以所著鷫鸘裘就市人陽昌貰酒與文君為歡。既而文君抱頸而泣。曰我平生富足。今乃以衣裘貰酒。遂相與謀於成都賣酒。
相如親著犢鼻褌滌器以恥王孫。王孫果以為病。乃厚給文君。文君遂為富人。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肌膚柔滑如脂。十七而寡。為人放誕風流。故悅長卿之才而越禮焉。長卿素有消渴疾。及還成都悅文君之色。遂以發痼疾。乃作美人賦。欲以自刺而終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文君為誄傳於世。
陳超對比了《史記》和《西京雜記》中關於這段愛情傳奇的描寫,發現“消渴之疾”在兩段記述中出現的背景頗有不同。後者並未糾結於故事的鋪墊階段,而是將大量筆墨用於敘述夫妻兩人來到成都之後窮困潦倒的生活。書中沒怎麼提及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浪漫愛情故事,卻著重描寫了兩人對物質生活的追求。司馬相如被描述成一個貪圖享受的渾蛋,而美麗的卓文君被寫成了一個品行不端的女子。
在這個版本的故事裡,“消渴之疾”一詞的語義明顯與別處不同,這裡它是一種“愛之疾”。在司馬相如看來,性愛與他的病之間存在因果關係,他曾試圖禁慾,卻徒勞無功。他太愛卓文君了,以至於縱慾而死。
所以說這裡對於“消渴之疾”的解讀最接近卞教授的本意,即因狂熱激情而導致的結果。卞教授幽默地說陳超患有浪漫詩人式“消渴之疾”,原因也正在於此。
陳超翻開了一本《辭海》,其中對“消渴之疾”是這樣解釋的:“患此疾者,常感飢渴,多尿,消瘦。因而得名。”嗯,跟《史記》裡的意思差不多,這本就是個沒有任何其他含義的單純醫學術語嘛。
他把眼前的書籍推到一邊,思索著中國古人那些關於性愛的迷信。起碼據他所知,道家是反對性行為的,他們甚至認為射精會傷男人元氣。
拋開古代哲學和迷信對文學中永恆的主題——愛與死亡的影響,隱藏在其背後的東西,總會使浪漫本身大打折扣。
在後人的某些故事版本中,卓文君被描述成一位不祥的女子,並給人一種舉止輕浮的感覺。陳超在筆記本上抄下這樣一句話:“因為仰慕司馬相如的才華,她跨越了禮教的樊籬。”禮教,在古代稱之為“禮”。他在這個詞下面重重地畫了條線,想起孔子的一句名言:君子之行也,度於禮。
可如果人們墜入愛河,這“禮”又算得了什麼呢?
陳超決定去借更多的書。蘇蘇告訴他可能要等一等,因為此刻正值圖書館工作人員的午餐時間。於是陳超也決定去吃點午飯。在這個季節,如此溫暖的午後還是很難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