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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船。
他們上船,與送行的人客套,說一些虛偽的道謝之詞,碼頭上的人也用同樣
虛偽的話回贈他們。他們坐定了。柳勇用一根繩子拉動柴油機的飛輪,試圖讓柴
油機工作,大概是因為天寒,機器難以發動,只好點火烘烤。用一團棉絮蘸著煤
油引火,火焰焦黃,擠走月光,照見喬飛鵬黃|色的臉,臉上癟進去的嘴,照見呂
小坡腫脹的臉和通紅的肥鼻,照見趙勇剛冷笑著的臉,照見我的朋友刁小三那顆
殘缺的獠牙。我心愈加平靜,宛若神像前的老僧。
柴油機終於發動起來,可惡的聲音在河上衝擊空氣和月光。船在慢慢移動。
我是踩著河邊的薄冰大搖大擺地走上木碼頭的,彷彿一頭家豬從送行的人們身邊
走過。少女手中的燈籠在慌亂中燃成了兩團火,為我的縱身一跳烘托了壯烈的氣
氛。
我沒有想什麼,就像莫言那小子鸚鵡學舌般說過的那樣,我只有動作,只有
行動,只有對周圍環境近乎麻木的、變形的、誇張的、不倫不類的生理性感受,
沒有思想,沒有情感,腦子裡一片空白。我輕輕一跳,真的是輕輕一跳,就像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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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京劇《白蛇傳》開篇最浪漫的一場,化為美女的白蛇輕盈跳船那樣。我耳邊似
乎響起由京胡演奏的輕鬆浪漫的過門,似乎聽到了表示船被震動時的那一聲鑼響,
似乎進入了一個與杭州西湖有關但卻與高密東北鄉這條大河無關的浪漫故事,將
被人演繹,將被人傳唱,將被人在傳唱中演繹,將被人在演繹中傳唱。是的,那
一刻我沒有思想只有感覺,而感覺幾近夢境,夢境折射現實。我感到船體猛然下
沉,在洪水幾乎漫過船舷時又緩慢上升,船體周圍,不是水,而是青藍的玻璃碎
屑向四面飛濺出去,無聲的,即便有聲也隔著很遠很遠,像一個人、一頭豬在深
深的水底所聽到的,從岸上傳下來的聲音。你是莫言的密友,請告訴他這個小說
秘訣:每逢重大情節,對所描寫人物缺少準確的把握和有力的表現手段時,就讓
他把所有的人物摁到水裡去寫。這是個無聲勝有聲的世界,這是個無色勝有色的
環境,是的,就權當一切都是在水底發生的。如果他聽我的話,他就是一個偉大
作家。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對你說;因為莫言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我才讓你把我的話對他說。
船猛烈傾斜,刁小三似乎要站立起來。月亮像處在這種時刻的小說家一樣,
腦子裡一片空白。那位正彎腰發動機器的柳勇一頭扎到河裡,同樣濺起藍白的仿
佛玻璃碎屑的水。柴油機跳動著,黑煙噴吐,聲音非常微弱,不錯,好像我的耳
朵裡灌滿了水。呂小坡身體搖晃著,嘴巴大張,吐出氣流和酒精分子,往後仰倒,
半截身體在船裡,半截身體在船外,腰部正好硌在堅硬的鋼板船舷上,然後他就
大頭朝下扎到河水中,河水飛濺,無聲,依然猶如青藍的玻璃碎屑。我在船上跳
動著,我五百斤的體重使小船大搖大擺。那個多年前就與我有過關係的獵豬隊顧
問喬飛鵬,雙腿一軟,跪在船底,連連叩頭,狀甚滑稽。我沒有思想,更沒去從
腦海深處追尋那些陳谷爛糠,我一低頭又一抬頭,就把他扔到了船外。沒有聲音,
河水如碎玻璃濺起。只有趙勇剛,這個生著好漢臉相的人,持一根木棍子——散
發著也許是新鮮松木的香氣,我不去想——對準我的腦袋就擂。我聽到一聲響,
似乎是從頭腦深處傳導到耳鼓的。那根棍斷成了兩截,一截落水,一截在他手中。
我無暇去顧及頭痛與否,我盯著他手中那半截挑著月光猶如挑著化開的綠豆澱粉
的棍子。棍子對著我戳過來,戳到我的嘴裡。我咬住了它。他拽著它。用力。他
的力量真大。我看到他漲紅的臉宛如一盞與月光抗衡的燈籠。我一鬆口,類似奸
計,實則無意,他仰面朝天跌到河裡去了。這時,所有的聲音、所有的顏色、所
有的氣味都轟然而來。
()
我縱身跳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