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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看見了那棵歪脖子老杏樹。杏樹的周圍,立起了一圈保護的木
柵欄,柵欄上釘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朱絲金杏”。看到這牌子我就想起了
刁小三的熱血澆灌這杏樹根的情景。沒有它的血,杏子裡就不會有血絲;沒有它
的血,這棵樹上的杏子就不會成為果中珍品,每年都被縣政府高價收購。而且,
我後來還知道,這棵樹上的杏子,使代替洪泰嶽擔任了大隊黨支部書記的金龍,
與縣裡、市裡的領導建立了親密關係,為他後來的發達富貴鋪平了道路。我當然
也看到了那棵曾把樹杈垂到我的圈舍裡的老杏樹,儘管我的圈舍已經不存在。當
年我趴著睡覺或者想入非非的地方,現在種植著落花生。我猛地站立起來,前爪
扶住那兩條我當年幾乎每天都扶的樹權。這動作,讓我分明地感受到,我的身體
比當年龐大了,笨重了,由於長期不做人立狀,這一技巧,也明顯地生疏了。總
之,這天晚上,我在杏園裡徘徊遊蕩,故地重遊,心中不時湧起懷舊情緒,而這
種情緒,說明我已經進入了中年。是的,作為一頭豬,可以說我已經飽經滄桑。
我發現,當年的兩排供飼養員工作和居住的房屋,已經改成了養蠶房。我看
到養蠶房裡電燈明亮,知道國家的電流通到了西門屯。我看到在那層層疊疊的蠶
架前,白髮蒼蒼的西門白氏在彎腰工作。她端著用剝了皮的紅柳枝條編成的畚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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畚箕裡盛著肥厚的桑葉。她將桑葉灑向白花花的蠶床,立刻便有細雨般的聲音響
起。我看到你們結婚的洞房也改成了蠶房,這說明,你們此時都已經有了新的住
處。
我沿著屯中那條拓寬了一倍、並鋪敷了瀝青路面的道路西行。街道兩邊那些
低矮的泥牆草屋不見了,一排排同樣高度、同樣寬度、整齊劃一的紅瓦房出現了。
在路北邊一座二層小樓前的一片空地上,大約有一百餘人,多半是老婆孩子,圍
著一臺二十一英寸的日本產松下牌電視機,觀看一部電視連續劇《大西洋底來的
人》。那是一個手指和腳趾間生有蹼膜的英俊青年的神奇故事。他能夠像鯊魚一
樣在水中優雅地游泳。我看到西門屯的老婆孩子聚精會神地盯著那小小熒屏,並
不時地發出“嘖嘖”的感嘆聲。電視機安放在一張紫紅色的方凳上。方凳安放在
一張方桌上。方桌旁坐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胳膊上套著一個紅色的、寫著
“治安”字樣的袖標,雙手拄著一根細長的木棍,面對著觀眾,目光犀利,彷彿
一個監考的老教師。我當時不知道他是誰——“伍方,富農伍元的大哥,原國民
黨第五十四軍軍部電臺上校臺長,1947年被俘,解放後以歷史反革命罪被判無期
徒刑,發配大西北勞改,不久前被釋放回家,因年老失去勞動能力,家中又無親
屬照顧,享受‘五保戶’待遇,並每月從縣民政部門領取十五元生活補助……”
我插言道。
連續幾天來大頭兒的講述猶如開閘之水滔滔不絕,他敘述中的事件,似真似
幻,使我半夢半醒,跟隨著他,時而下地獄,時而入水府,暈頭轉向,眼花繚亂,
偶有一點自己的想法但立即又被他的語言纏住,猶如被水草纏住手足,我已經成
為他的敘述的俘虜,為了不當俘虜,我終於抓住一個機會,講說這伍方的來龍去
脈,使故事向現實靠攏。大頭兒憤怒地跳上桌子,用穿著小皮鞋的腳跺著桌面。
住嘴!他從開襠褲裡掏出那根好像生來就沒有包皮的、與他的年齡顯然不相稱的
粗大而醜陋的雞芭,對著我噴灑。他的尿裡有一股濃烈的維生素B 的香氣,尿液
射進我的嘴,嗆得我連連咳嗽,我感到剛剛有些清醒的頭腦又蒙了。你閉嘴,聽
我說,還不到你說話的時候,有你說話的時候。他的神情既像童稚又像歷經滄桑
的老人。他讓我想到了《西遊記》中的小妖紅孩兒——那小子嘴巴一努,便有烈
焰噴出——又讓我想起了《封神演義》中大鬧龍宮的少年英雄哪吒——那小子腳
踩風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