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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養老送終的。雖然大家都知道她這些年來積下的私蓄一定很可觀,而且嘯桐在病中遷出小公館的時候,也還有許多要緊東西沒有帶出來,無如這都是死無對證的事。世鈞是一貫抱著息事寧人的主張,勸他母親吃點虧算了,但是女人總是氣量小的,而且裡面還牽涉著他嫂嫂。他們這次分家是對姨太太而言,他嫂嫂以後還是跟著婆婆過活,不過將來總是要分的。他嫂嫂覺得她不為自己打算,也得為小健打算。她背後有許多怨言,怪世鈞太軟弱了,又說他少爺脾氣,不知稼穡之艱難,又疑心他從前住在小公館裡的時候,被姨太太十分恭維,年輕人沒有主見,所以反而偏向著她。其實世鈞在裡面做盡難人。拖延了許多時候,這件事總算了結了。
他父親死後,百日期滿,世鈞照例到親戚家裡去〃謝孝〃,挨家拜訪過來,石翠芝家裡也去了一趟。翠芝的家是一個半中半西的五開間老式洋房,前面那花園也是半中半西的,一片寬闊的草坪,草坪正中卻又堆出一座假山,挖了一個小小的池塘,養著金魚。世鈞這次來,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太陽落山了,樹上的蟬聲卻還沒有休歇,翠芝正在花園裡溜狗。她牽著狗,其實是狗牽著人,把一根皮帶拉得筆直的,拉著她飛跑。世鈞向她點頭招呼,她便喊著那匹狗的英文名字:〃來利!來利!〃好容易使那狗站住了。世鈞笑道:〃這狗年紀不小了吧?我記得一直從前你就有這麼個黑狗。〃翠芝道:〃你說的是牠的祖母了。這一隻跟你們家那只是一窩。〃世鈞道:〃叫來利?〃翠芝道:〃媽本來叫牠來富,我嫌難聽。〃世鈞笑道:〃伯母在家?〃翠芝道:〃出去打牌去了。〃
翠芝在他們開弔的時候也來過的,但是那時候世鈞是孝子,始終在孝幃裡,並沒有和她交談,所以這次見面,她不免又向他問起他父親故世前的情形。她聽見說世鈞一直在醫院裡侍候,便道:〃那你這次去沒住在叔惠家裡?你看見他沒有?〃世鈞道:〃他到醫院裡來過兩次。〃翠芝不言語了。她本來還想著,叔惠也說不定不在上海了,她曾經寫過一封信給他,信裡提起她和一鵬解除婚約的事,而他一直沒有回信。他一直避免和她接近,她也猜著是因為她家裡有錢,他自己覺得高攀不上,所以她總想著應當由她這一方面採取主動的態度。但是這次寫信給他他沒有回信,她又懊悔,倒不是懊悔她這種舉動太失身分,因為她對他是從來不想到這些的。她懊悔不是為別的,只是怕人家覺得她太露骨了,即使他本來有意於她的,也會本能地起反感。所以她這一向一直鬱郁的。
她又笑著和世鈞說:〃你在上海常看見顧小姐吧?她好嗎?〃世鈞道:〃這回沒看見她。〃翠芝笑道:〃她跟叔惠很好吧?〃世鈞聽她這話,先覺得有點詫異,然而馬上就明白過來,她一定是從他嫂嫂那裡聽來的,曼楨和叔惠那次到南京來玩,他不是告訴他家裡人說曼楨是叔惠的朋友,免得他們用一種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楨。現在想起那時候的情景,好象已經事隔多年,渺茫得很了。他勉強笑道:〃她跟叔惠也是普通朋友。〃翠芝道:〃我真羨慕像她那樣的人,在外面做事多好。〃世鈞不由得苦笑了,他想曼楨身兼數職,整天辛苦奔波的情形,居然還有人羨慕她。但是那也是過去的事了,人家現在做了醫院院長的太太,當然生活比較安定了。
翠芝又道:〃我也很想到上海去找一個事做做。〃世鈞笑道:〃你要做事幹什麼?〃翠芝笑道:〃怎麼,你覺得我不行?〃世鈞笑道:〃不是,你現在不是在大學唸書麼?〃翠芝道:〃大學畢業也不過是那麼回事,我就是等畢了業說要出去做事,我家裡人也還是要反對的。〃說著,她長長的透了口氣。她好象有一肚子的牢騷無從說起似的。世鈞不由得向她臉上望了望。她近來瘦多了。世鈞覺得她自從訂了婚又毀約之後,人好象跟從前有點不同,至少比從前沉靜了許多。
兩人跟在那隻狗後面,在草坪上緩緩走著。翠芝忽然說了一聲:〃他真活潑。〃世鈞道:〃你是說來利?〃翠芝略頓了一頓,道:〃不,我說叔惠。〃世鈞道:〃是的,他真活潑,我要是心裡不痛快的時候,去找他說說話,就真的會精神好起來了。〃他心裡想,究竟和翠芝沒有什麼可談的,談談就又談到叔惠身上來了。
翠芝讓他進去坐一會,他說他還有兩家人家要去一趟,就告辭走了。他這些日子一直沒到親威家裡去走動過,這時候已經滿了一百天,就沒有這些忌諱了,漸漸就有許多不可避免的應酬。從前他嫂嫂替他和翠芝做媒碰了個釘子,他嫂嫂覺得非常對不起她的表妹,〃鞋子不做倒落了個樣〃。事後當然就揭過不提了,翠芝的母親那方面當然更是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