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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大概預先知道要難產。豫瑾又道:〃她明天就要住到醫院裡去了,現在這兒是她母親家裡。〃
他坐下來,身上的雨衣溼淋淋的,也沒有脫下來。當然他是不預備久坐的,因為時間太晚了。曼楨倒了一杯開水擱在他面前,笑道:〃你們今天有應酬吧?〃豫瑾笑道:〃是的,在錦江吃飯,現在剛散,她們回去了,我就直接到這兒來了。〃豫瑾大概喝了點酒,臉上紅紅的,在室內穿著雨衣,也特別覺得悶熱,他把桌上一張報紙拿起來當扇子搧著。曼楨遞了一把芭蕉扇給他,又把窗子開了半扇。一推開窗戶,就看見對過一排房屋黑沉沉的,差不多全都熄了燈,豫瑾在岳家的人想必都已經睡覺了。豫瑾倘若在這裡耽擱得太久了,他的太太雖然不會多心,太太孃家的人倒說不定要說閒話的。曼楨便想著,以後反正總還要見面的,她想告訴他的那些話還是過天再跟他說吧。但是豫瑾自從踏進她這間房間,就覺得很奇怪,怎麼曼楨現在弄得這樣孑然一身,家裡人搬到內地去住,或許是為了節省開銷,沉世鈞又到哪裡去了呢?怎麼他們到現在還沒有結婚?
豫瑾忍不住問道:〃沈世鈞還常看見吧?〃曼楨微笑道:〃好久不看見了。他好幾年前就回南京去了。〃豫瑾道:〃哦?〃曼楨默然片刻,又說了一聲:〃後來聽說他結婚了。〃豫瑾聽了,也覺得無話可說。
在沉默中忽然聽見一陣瑟瑟的響聲,是雨點斜撲進來打在書本上,桌上有幾本書,全打溼了。豫瑾笑道:〃你這窗子還是不能開。〃他拿起一本書,掏出手帕把書面的水漬擦乾了。
曼楨道:〃隨它去吧,這上頭有灰,把你的手絹子弄髒了。〃但是豫瑾仍舊很珍惜地把那些書一本本都擦乾了,因為他想起從前住在曼楨家裡的時候,晚上被隔壁的無線電吵得睡不著覺,她怎樣借書給他看。那時候要不是因為沉世鈞,他們現在的情形也許很兩樣吧?
他急於要打斷自己的思潮,立刻開口說話了,談起他的近況,因道:〃在這種小地方辦醫院,根本沒有錢可賺,有些裝置又是沒法省的,只好少僱兩個人,自己忙一點。我雖然是土生土長的,跟地方上的人也很少來往。蓉珍剛去的時候,這種孤獨的生活她也有點過不慣,覺得悶得慌,後來她就學看護,也在醫院裡幫忙,有了事情做也就不寂寞了。〃蓉珍想必是他太太的名字。
他自己覺得談得時間夠長了,突然站起身來笑道:〃走了!〃曼楨因為時候也是不早了,也就沒有留他。她送他下樓,豫瑾在樓梯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問道:〃上次我在這兒,聽見說你姊姊病了,她現在可好了?〃曼楨低聲道:〃她死了。就是不久以前的事。〃豫瑾惘然道:〃那次我聽見說是腸結核,是不是就是那毛病?〃曼楨道:〃哦,那一次……那一次並沒有那麼嚴重。〃那次就是她姊姊假裝命在旦夕,做成了圈套陷害她。曼楨頓了一頓,便又淡笑著說道:〃她死我都沒去──這兩年裡頭髮生的事情多了,等你幾時有空講給你聽。〃豫瑾不由得站住了腳,向她注視了一下,彷佛很願意馬上聽她說出來,但是他看見她臉上突然顯得非常疲乏似的,他也就沒有說什麼,依舊轉身下樓。她一直送到後門口。
她回到樓上來,她房間裡唯一的一張沙發椅,豫瑾剛才坐在這上面的,椅子上有幾塊溼印子,是他雨衣上的水痕染上去的。曼楨望著那水漬發了一會呆,心裡有說不出來的惆悵。
今天這雨是突然之間下起來的,豫瑾出去的時候未見得帶著雨衣,一定是他太太給他把雨衣帶到飯館子裡去的。他們當然是感情非常好,這在豫瑾說話的口吻中也可以聽得出來。
那麼世鈞呢?他的婚後生活是不是也一樣的美滿?許久沒有想起他來了。她自己也以為她的痛苦久已鈍化了。但是那痛苦似乎是她身體裡面唯一的有生命力的東西,永遠是新鮮強烈的,一發作起來就不給她片刻的休息。
她把豫瑾的那杯茶倒在痰盂裡,自己另外倒上一杯。不知道怎麼一來,熱水瓶裡的開水一衝衝出來,全倒在她腳面上,她也木木的,不大覺得,彷佛腳背上被一隻鐵錘打了一下,但是並不痛。
那天晚上的雨一直下到天明才住,曼楨也直到天明才睡著。剛睡了沒有一會,忽然有人推醒了她,好象還是在醫院裡的時候,天一亮,看護就把孩子送來餵奶。她迷迷糊糊地抱著孩子,心中悲喜交集,彷佛那孩子已經是失而復得的了。但是她忽然發現那孩子渾身冰冷──不知道什麼時候死了,都已經僵硬了。她更緊地抱住了他,把他的臉撳沒在她胸前,唯恐被人家發覺這是一個死孩子。然而已經被發覺了。那滿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