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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播電臺去錄音。我使勁地吹笛,妄想在電臺的聲波里聽到自己的聲音。還一回長沙來了非洲的朋友,我們同他們聯歡。車子開到了青少年宮坪裡,非洲人走下來,像艾青的詩裡形容的,“黑得像紫檀木”。他們伸出手,我們亦伸出手,用力地握。後來,好幾天的時間裡,我的手掌上都有一股奇怪的香味。二十多年後我出國,在美利堅,我同黑人握手,也是同樣的味。
我們在青少年宮還放風箏,在春天的風裡。天藍得像幼兒園的窗玻璃,四處是歌聲傳來,那風箏的帶子像是被歌聲吹起來,在空氣裡舞蹈。少年的心也在空中舞蹈。
現在的細伢崽是現在的細伢崽,而我們是曾經的細伢崽。現在的細伢崽到了我們這樣的年紀,青少年宮給了他們什麼樣的回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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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槓
我小學剛畢業,“*”來了,四處罷課鬧革命。我們院子裡六七個細伢崽沒事幹,不讀書就是快活,好比天天過節。又精力旺盛到極點,不是上街搶傳單,就是在院子裡打彈子,砸跪碑,拿彈弓射街對面電燈杆上的路燈泡。又或者,拿粉筆在牆上畫男女身體有關部位,寫若干欲與人家祖上發展不恰當關係的汙言穢語。整日嘻嘻哈哈,少年不識愁滋味。其實我們院子裡住的皆是地方上有點頭臉的幹部,山雨欲來風滿樓,日子也陰晴不定。
一群細伢崽裡總有個為頭的,我們的頭比我大兩三歲,我們叫他平哥。一日,平哥跟我們講,噯,街上的小痞子經常朝我們院子裡甩瓦片、射石頭,我們要做好跟他們打架的準備來,從現在起,我們鍛鍊身體,要練出一身肌肉來!從那日起,我們便開始舉啞鈴,做俯臥撐。若哪個懈怠,平哥就擺出要跟哪個的母親做點事的架勢,於是人人發憤,個個爭強,在黑汗水流裡觀察胸脯上手臂上有不有叫做“肌肉”的東西鵝蛋一樣長出來。又一日,平哥率我們穿過幾條街,在夜色裡潛入一家街辦工廠,偷了根兩米來長的鋼管,回到院子裡,把它一頭戳進圍牆裡,一頭拿馬釘固定在一棵梧桐樹上,於是成了一架單槓。平哥長得高,投籃似的一躍就夠得著,而我們其他細伢崽個頭矮,要搭個凳子才能攀得住。
每天又開始練單槓。平哥當教練,穿件海軍衫,站在單槓下,把我們的身體像撥鬧鐘一樣,朝前一撥,一個前翻,朝後一撥,一個後翻。我們成了猴子。眼前一晃是泥巴,一晃是雲朵。地轉天旋。
開始是苦事,後來漸成樂趣,這樣練了兩三個月,捏拳彎手臂,果是看見了“鵝蛋”。練了身體,也壯了膽子,遂跟街上的小痞子們打了幾架,兵家常事,互有輸贏。到後來彼此見了,齜牙笑一回,反倒平安無事。和平皆是透過戰爭實現的。
風聲日緊一日,標語刷到院子裡牆上四處皆是。墨寫的父母們的名字上,無不打了紅叉,如同宣判死刑的佈告。少年亦慢慢悟到了愁滋味。有兩個細伢崽的父親是南下幹部,被揪出去鬥了兩場,回家嘆口大氣,逃到北方老家去了。三毛的媽媽是教育局的局長,本地幹部,沒老家可逃,終日被弄得披頭散髮,一語不發。那一夜曉得第二日又要被揪鬥,就拿一根從蘇聯帶回來的長圍巾把自己吊在了門框上。這是我們院子裡頭一回死人,物傷其類,悲慼甚大,卻又不能舉喪,因三毛媽媽的死,被定為“畏罪自殺”。
我們不再有快活了。三毛在一夜之間,成了沉默的人,時常兩眼怔怔地望著梧桐葉之間破碎的天空,淚水湧下來。三毛一個姐姐抗美,撫著弟弟的腦殼,亦無言語,只虛虛地望著前頭。歲月還很長,望不望得見頭?
過了些日子,有個冬日的早上我醒得早,到樓下廁所裡撒完尿,就跑到單槓下頭,把樹樁邊的四方凳子擺過來,站在上頭,一個人甩起了單槓。一會兒就玩得筋疲力盡,跳下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抬頭望到了抗美姐姐,她也是早起,一個人站在門前木欄旁。我站起,拍拍手,見她望著我,就衝她一笑。她那時已從悲痛中恢復過來,比三毛遠遠要堅強。她亦是回我一個平靜的微笑,輕聲說:“小子,你玩得蠻好了。”
抗美很漂亮,短髮,圓臉,唇紅齒白,穿件水紅的棉襖,是使平哥心跳得狂亂的妹子。我見她表揚,便很得意,故意謙虛道:“哪裡哪裡,玩得不好,沒勁,跟吊頸鬼一樣。”
話一說完,抗美臉色大變,反身就進了屋。聽得那門砰地一響,然後四處靜極。冬天的早上有些冷。我猛地想起我剛才答的是什麼話,恨不得抽自己七七四十九個大嘴巴。
我無心刺激了抗美,觸著了她內心巨大的傷痛。我簡直後悔得想去死。此事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