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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
默爾索的媽媽死了,默爾索沒有哭。默爾索守靈的時候吸了一支菸,喝了一杯牛奶。默爾索送葬之後的第二天就跟瑪麗睡了覺。鄰居老頭辱罵著和他相依為命的老狗。默爾索殺了人。
方可寒的眼睛一亮。她說:“越來越有意思了。”故事剛開始的時候她還偶爾露出不耐煩的表情,現在她卻是聚精會神的。
默爾索上了法庭,默爾索被指控為惡棍因為他媽媽死了他沒哭因為他守靈時抽菸所以他一定是故意殺人死有餘辜。既然已經死有餘辜了那就讓他死吧,默爾索被判處死刑,法官說,以法蘭西人民的名義。默爾索說大家都是幸運者,因為所有的人都會被判死刑。
來了,我是說結局,我終於等到了它。
我的聲音因為這長久的等候變得溫柔如水。就像是經歷了很長的一番跋涉,我期待著,那個結局能和方可寒不期而遇,就像和小學五年級的我一樣。好吧,別緊張,你不用修飾自己的語氣,不用那麼刻意,你的聲音早就在胸腔裡醞釀了這麼多年——我是說,為了這最後一段而專門準備的,獨一無二的聲音。
……我筋疲力盡,撲倒在床上。我認為我是睡著了,因為醒來時我發現滿天星光灑落在我臉上。田野上萬籟作響,直傳到我耳際。夜的氣味,土地的氣味,海水的氣味,使我兩鬢生涼。這夏夜奇妙的安靜像潮水一樣浸透了我的全身。這時,黑夜將近,汽笛鳴叫起來了,它宣告著世人將開始新的行程,他們要去的天地從此與我永遠無關痛癢。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想起了媽媽。我似乎理解了她為什麼要在晚年找一個“未婚夫”,為什麼又玩起了“重新開始”的遊戲。那邊,那邊也一樣,在一個個生命悽然去世的養老院的周圍,夜晚就像是一個令人傷感的間隙。如此接近死亡,媽媽一定感受到了解脫,因而準備再重新過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哭她。而我,我現在也感到自己準備好把一切再過一遍。好像剛才這場怒火清除了我心裡的痛苦,掏空了我的七情六慾一樣,現在我面對著這個充滿了星光與默示的夜,第一次向這個冷漠的世界敞開了我的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愛融洽,覺得自己過去曾經是幸福的,現在仍然是幸福的。為了善始善終,功德圓滿,為了不感到自己屬於另類,我期望處決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來看熱鬧,他們都向我發出仇恨的叫喊聲。
我合上書,知道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鼓足勇氣抬起頭,方可寒的臉上有兩行淚。“天楊,”她慢慢地說,“我想活著,我捨不得我自己。”
“你當然會活著。”我說。
她微笑,“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她伸出她精緻得像是冰雕的手指,在臉上抹了一把,“對不起,天楊,我喜歡江東。一直。”
“聽我說,”我笑了,“你要努力,你要好好地活著。等你好了以後,我們三個人在一起。不用管別人怎麼想,怎麼說,我們去一個另外的大城市,全是陌生人的地方,我們三個人,相親相愛。”
她怔怔地看著我,她脆弱而美麗。我會保護你,我溫柔地想,你,你們。
後來的日子我常常問自己。當時我那麼說,是不是因為我知道她活著的希望不大?我的話裡有沒有哪怕是百分之一的欺騙?但是我放棄了這種追問。因為我記得,當我讀完《局外人》的最後一句時,當我看見她臉上的淚的那一剎那,我原諒了一切。我原諒所有傷害過我的人,我也希望所有被我傷害過的人能原諒我。我原諒我自己和江東的愛情裡那些自私的佔有慾,我原諒我們在纏綿悱惻時或惡言相向時以“愛”的名義對彼此的侵襲和掠奪,我原諒我們的每一句情話裡那些或真誠或虛偽的誇張,我原諒我迫切地想要留住江東不過是因為我捨不得我自己的付出,我原諒他在真誠地愛我的同時像吸毒者抗拒不了海洛因那樣抗拒不了方可寒。我原諒他在這無法抗拒的邪念裡一點點淪陷。我原諒正在淪陷的他經歷過的煎熬。我原諒他在這煎熬中對他自己和對我的折磨。我原諒他因為這撕心裂肺的折磨變得自私殘酷。我原諒他在這自私殘酷中抱緊我時那份軟弱的逃避。我原諒我們倆在這軟弱的逃避中一起企盼方可寒會死的那份共同的罪惡。我原諒我們分享這共同的罪惡時領略到的卑微的暖意。我原諒我自己面對這份暖意時以虛偽的道德為由虛偽地自責。我原諒我為方可寒做的一切竟然治療了我的自責。我原諒在這治療中我和江東共同秘而不宣的自欺和苟且。我原諒正在原諒一切的自己心中升上的哪怕是一絲絲的自我犧牲的虛榮和滿足。我原諒正在原諒一切的自己的心中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