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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窩窩囊囊的悶痛。他蹲下身,從河裡撩起水,咕嘟咕嘟地往肚子裡灌,起初很管用,塌下去的精神一下子提升上來,過了一陣,再灌水不僅解不了飢餓,彷彿全身的皮肉都被水發脹了一樣,走起路來一蕩一蕩的,沉重而飄忽。周圍不是找不到可食的莊稼,河岸十餘丈高處,就是梯田,壩下莊稼成熟早,胡豆大多被收去,可還有豌豆,豌豆已經幹漿,連續好些天,彩色的陽光賦予了它石質般的硬度,對何大嫩弱的牙齒是一種考驗,但於他而言,只要是可以果腹的,就是他的至親至愛。此外,小麥也已成穗,麥粒兒已具雛形,巴掌大的田邊地角,還種著澀澀的、表面如青蛙背脊般的牛皮菜……然而,何大驚惶未定,加上人地生疏,不敢輕舉妄動,何況那些梯田不像何家坡的藏在密林之中,而是亮在明處,只要舉著燈火,老遠望過來,一眼就看個透。這讓他既不敢偷豌豆,也不敢偷麥子。
何大怕走岔了道,不敢繼續向前,站在河沿,彷徨四顧。在離他數百米遠的地方,有一處燈光,燈光之下,晃動著幾個人頭,他們弓腰駝背,都在忙碌著,一種非常陌生的悶響,從那裡發出來。何大沒加思考就向那邊走去。他的整個身體都只傳遞給他一個資訊:要飯。
剛走到門邊,就見幾個渾身油汙的人,每人碗裡盛了紅苕飯,正津津有味地吃著。熱烘烘的米香,混合著熱烘烘的爛紅苕氣味,構成無法抗拒的誘惑。何大說:“我想吃飯。”
話音落下去的時候,人已仆地。
幾個油汙漢子放了碗,把何大扶起來,來不及問話,就給他舀了一大碗飯。
筷子還沒送來,何大早已抓了一大把塞進嘴裡。
這是一個榨油作坊,用木槓和石扇等簡陋工具榨桐油和菜油。那幾個工人,都是當地農民,作坊是他們集資建起來的。
工人們讓何大吃飽了飯,問起何大的身世,問幾聲不見答應,一看,他已經坐著睡了過去。
他們把何大放在地鋪上,跟他們睡在一起。作坊裡是堆積如山的桐子,所謂地鋪,就是在桐子上鋪一張篾席。
第二天,何大吃了早飯,問往李家溝咋走,工人們給他指了路,就搬桶,上槓子,壓石扇,忙碌得赤裸的上身筋骨累累。何大道了謝,沿河向下遊走去。原來,他已經走過了十餘里。
因為吃了兩頓飽飯,何大顯得格外精神,很容易就找到過河的地方,過了河,似乎沒爬多久,就上了李家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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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百年 三十四
楊光武的住房一點也沒變。何大忐忑地走到門邊,見木板門被一把大鐵鎖鎖著。這把大鐵鎖,是他母親許蓮從何家坡帶來的。何大從門縫往裡瞧,見裡面一片狼藉。紅、黑、白相間的雞屎,隨意撒在草凳上。傍灶臺邊,放著豬草板,橫放在豬草板上的刀,分明是切菜用的。灶臺的邊緣黑不溜秋,有時拖下白白的一槓,是潷飯時流下的湯汁。這情形,使何大再次想起他的媽媽。許蓮在的時候,雖一樣的窮,但屋子裡總是乾乾淨淨,哪怕她受了楊光武的毒打,自己爬不起來,也要吩咐何大把屋子掃一掃。許蓮死後,整潔的楊家變成了狗窩,劉氏進屋,憑藉女人的天性,使之有所改觀,至少,草凳上是不會有那麼多雞屎的。
現在的情形只能表明:他們的生活是一日不濟一日了。
想到這層意思,何大心裡很涼,如果他們過不下去,就更不可能收留他。可是,他不留在這裡,又能往哪裡去?何大在門軸縫裡找到鑰匙——清溪河流域的農民,上坡幹活或去集市趕場,都喜歡把鑰匙藏在門軸縫裡——開門進屋,拿起掃帚將屋子打掃乾淨了,又把草凳上的雞屎擦去,那些已經幹漿的雞屎,用掃帚擦不掉,他就用指甲摳。做完這一切,楊光武和劉氏還沒回來,他到裡屋去看,楊才沒有綁在床上,一定是帶到坡上去了。何大一陣心酸,眼淚湧了出來。爸爸媽媽在世的時候,他跟弟弟何二也常常被他們帶到坡上……
這不是他想爸爸媽媽的時候,也不是他該哭的時候,他用袖子將淚抹去,就進了牛棚。
他曾聽楊光武在何家坡說過,將來回了李家溝,就買一頭牛。
牛棚裡空蕩蕩的,連地皮都刮起來肥莊稼用了,證明他們並沒養牛。沒有牛,何大就更加覺得自己沒有留下來的理由。他慢慢地走到屋外去,鎖了門,將鑰匙放回原處。
不知不覺,就到了母親的墳邊。
母親的墳幾乎只剩下一片平地。
何大蹲下去,“媽……媽……媽……”他這麼單調地哭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