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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堅信我的乳汁會像噴泉一樣!
遠在西班牙的女兒與我們通電話,問我們忙什麼,我說:燕燕,實在是慚愧,但確是喜訊,你媽媽懷孕了,你很快就要有一個弟弟啦!女兒在那邊怔了片刻,然後驚喜地問:爸爸,這是真的嗎?——當然是真的,我說。——可是,女兒說,媽媽多大歲數了呀!——我說,你上網搜搜看,最近,丹麥一個六十二歲的婦女,產下了一對健康的嬰兒。女兒在那邊歡呼起來:太好了,爸爸,向你們表示祝賀,熱烈的祝賀!你們需要什麼?我給你們寄過去。——我說,什麼都不需要,這邊應有盡有。女兒說,不管你們需要不需要,我還是要買,表示一下我這個老姐的心意。爸爸,祝賀你們,千年的鐵樹開了花,萬年的枯枝發了芽,你們創造了奇蹟!
先生,我對女兒,一直懷有深深的內疚,因為她的生身母親之死,與我有直接的關係。我為了自己的所謂的前程,斷送了王仁美的、也斷送了她腹中孩子的生命。那孩子,如果活著,現在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了。現在,不管怎麼說,又一個兒子要來了,我安慰自己,這個孩子其實就是那個孩子,他晚來了二十多年,但畢竟是來了。
先生,我非慚愧地告訴您,那部話劇,只能以後再寫了。一個即將呱呱墜地的嬰兒,比一部話劇,肯定要重要得多。這也許是件好事,因為我此前的構思片斷,都是陰暗、血腥,只有毀滅沒有誕生,只有絕望沒有希望,這樣的作品寫出來,只會毒化人們的心靈,使我的罪過更加深重。請相信我,先生,這部話劇我肯定要寫。等那個孩子誕生後,我就會拿起筆來,為新生命唱一首讚歌。先生,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在這段時間裡,我陪同小獅子去探望了姑姑。那天陽光非常好,姑姑家的院子裡那兩棵國槐樹上。有的槐花正盛開,有的槐花正脫落。姑姑端坐在國槐樹下,閉著眼睛,口中唸唸有詞。她的花白的、茂密如同蓬草的頭髮上落滿了槐花,有幾隻蜜蜂在她頭上飛舞。在窗前一塊支起的青石板前,低矮的小凳子上,坐著我們的姑父郝大手。這個被縣裡授予了民間工藝大師稱號的人,正在團弄著泥巴。他目光迷離、精神恍惚。姑姑說:
這個孩子,他的爹是圓臉,細長眼,鼻樑塌,厚嘴唇,兩扇肥耳朵;他的娘,瘦瓜子臉,杏核兒眼,雙眼皮,小嘴,挺鼻樑兒,兩隻薄耳朵,沒耳垂兒。這孩子,基本上隨他孃的模樣,但嘴比他娘要大一點兒,唇比他孃的唇要厚一點兒,耳朵比他孃的耳朵要大一點兒,鼻樑比他孃的鼻樑要矮一點兒……
我們看到,在姑姑的唸叨聲中,一個泥孩子,在姑父的手中,慢慢地成了形。他用竹籤兒給泥孩子,你來了,就齊了。
我將一瓶五糧液放在窗臺上,小獅子將一盒糖果放在姑姑腳邊,我們齊聲說:姑姑,我們看你來了。
姑姑像生產違禁物品的人突然被人發現了似的,有些驚慌,有些手忙腳亂。她試圖用衣襟遮掩那泥娃娃,但遮掩不住,便停止了遮掩,說:我不想瞞你們。
我說:姑姑,我們看過王肝送給我們的紀錄片,我們理解你,知道你的心。
知道就好,姑姑起身,端著那個剛剛製作完畢的泥孩子,進人東廂房。她不回頭,沉悶地對我們說:跟我來。她龐大的穿黑衣的身體在前邊,對我們造成一種神秘的壓力。我們早就聽父親說過,姑姑的神志有點不正常,因此回鄉後疏於探望。想想姑姑當年的煊赫,看到她淒涼的近境,我心中頓感悲涼。
東廂房裡光線很暗,一股陰涼潮溼的氣息撲鼻而來。姑姑拉了一下牆上的燈繩,一盞一百瓦的燈泡亮起,照耀得廂房裡纖毫畢現。這是三間廂房,所有的窗戶均用磚坯堵住。東、南、北三面牆壁上,全是同樣大小的木格子。每個格子裡,安放著一尊泥娃娃。
姑姑將手中的泥娃娃,放置在最後一個空格里,然後,退後一步,在房間正中的一個小小的供桌前,點燃了三炷香,跪下,雙手合掌,口中唸唸有詞。
我們跟著姑姑慌忙下跪。我不知道該祝禱什麼,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大門外廣告牌上那些姿態生動的嬰兒面孔,像拉洋片一樣,在我腦海裡次第滑過。我的心中充溢著感恩之情,愧疚之情,還有一絲絲恐怖。我明白,姑姑是將她引流過的那些嬰兒,透過姑父的手,一一再現出來。我猜測,姑姑是用這種方式來彌補她心中的歉疚,但這不能怨她啊。她不做這事情,也有別人來做。而且,那些違規懷胎的男女們,自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且,如果沒人。來做這些事情,今日的中國,會是個什麼樣子,還真是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