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帆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奇妙書庫www.qmshu.tw),接著再看更方便。
作者:莫言
共六章
一
秋天的一個早晨,潮氣很重,雜草上,瓦片上都凝結著一層透明的露水。槐樹上已經有了淺黃色的葉片,掛在槐樹上的紅鏽斑斑的鐵鐘也被露水打得溼漉漉的。隊長披著夾襖,一手裡拤著一塊高粱麵餅子,一手裡捏著一棵剝皮的大蔥,慢吞吞地朝著鐘下走。走到鐘下時,手裡的東西全沒了,只有兩個腮幫子象秋田裡搬運糧草的老田鼠一樣飽滿地鼓著。他拉動鍾繩,鍾錘撞擊鐘壁,“嘡嘡嘡”響成一片。老老少少的人從衚衕裡湧出來,彙集到鐘下,眼巴巴地望著隊長,象一群木偶。隊長用力把食物吞嚥下去,抬起袖子擦擦被絡腮鬍子包圍著的嘴。人們一齊瞅著隊長的嘴,只聽到那張嘴一張開——那張嘴一張開就罵:“他孃的腿!公社裡這些狗孃養的,今日抽兩個瓦工,明日調兩個木工,幾個勞力全被他們給零打碎敲了。小石匠,公社要加寬村後的滯洪閘,每個生產隊裡抽調一個石匠,一個小工,只好你去了。”隊長對著一個高個子寬肩膀的小夥子說。
小石匠長得很瀟灑,眉毛黑黑的,牙齒是白的,一白一黑,襯托得滿面英姿。他把腦袋輕輕搖了一下,一綹滑到額頭上的頭髮輕輕地甩上去。他稍微有點口吃地問隊長去當小工的人是誰,隊長怕冷似地把膀子抱起來,雙眼象風車一樣旋轉著,嘴裡嘈嘈地說:“按說去個婦女好,可婦女要拾棉花。去個男勞力又屈了料。”最後,他的目光停在牆角上。牆角上站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孩子赤著腳,光著脊樑,穿一條又肥又長的白底帶綠條條的大褲頭子,褲頭上染著一塊塊的汙漬,有的象青草的汁液,有的象乾結的鼻血。褲頭的下沿齊著膝蓋。孩子的小腿上佈滿了閃亮的小疤點。
“黑孩兒,你這個小狗日的還活著?”隊長看著孩子那凸起的瘦胸脯,說:“我尋思著你該去見閻王了。打擺子好了嗎?”
孩子不說話,只是把兩隻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盯著隊長看。他的頭很大,脖子細長,挑著這樣一個大腦袋顯得隨時都有壓折的危險。
“你是不是要乾點活兒掙幾個工分?你這個熊樣子能幹什麼?放個屁都怕把你震倒。你跟上小石匠到滯洪閘上去當小工吧,怎麼樣?回家找把小錘子,就坐在那兒砸石頭子兒,願意動彈就多砸幾塊,不願動彈就少砸幾塊,根據歷史的經驗,公社的差事都是胡弄洋鬼子的幹活。”
孩子慢慢地蹭到小石匠身邊,扯扯小石匠的衣角。小石匠友好地拍拍他的光葫蘆頭,說:“回家跟你後孃要把錘子,我在橋頭上等你。”
孩子向前跑了。有跑的動作,沒有跑的速度,兩隻細胳膊使勁甩動著,象谷地裡被風吹動著的稻草人。人們的目光都追著他,看著他光著的背,忽然都感到身上發冷。隊長把夾襖使勁扯了扯,對著孩子喊:“回家跟你後孃要件褂子穿著,嗐,你這個小可憐蟲兒。”
他翹腿躡腳地走進家門。一個掛著兩條清鼻涕的小男孩正蹲在院子裡和著尿泥,看著他來了,便揚起那張扁乎乎的臉,奓煞著手叫:“可……可……抱……”黑孩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個淺紅色的杏樹葉兒,給後母生的弟弟把鼻涕擦了,又把粘著鼻涕的樹葉象貼傳單一樣“巴唧”拍到牆上。對著弟弟擺擺手,他向屋裡溜去,從牆角上找到一把鐵柄羊角錘子,又悄悄地溜出來。小男孩又衝著他叫喚,他找了一根樹枝,圍著弟弟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扔掉樹枝,匆匆向村後跑去。他的村子後邊是一條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河,河上有一座九孔石橋。河堤上長滿垂柳,由於夏天大水的浸泡,樹幹上生滿了紅色的鬚根。現在水退了,鬚根也乾巴了。柳葉已經老了,桔黃色的落葉隨著河水緩緩地向前漂。幾隻鴨子在河邊上游動著,不時把紅色的嘴插到水草中,“呱唧呱唧”地搜尋著,也不知吃到什麼沒有。
孩子跑上河堤,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凸起的胸脯裡象有隻小母雞在打鳴。
“黑孩!”小石匠站在橋頭上大聲喊他,“快點跑!”
黑孩用跑的姿勢走到小石匠跟前,小石匠看了他一眼,問:“你不冷?”
黑孩怔怔地盯著小石匠。小石匠穿著一條勞動布的褲子,一件勞動布夾克式上裝,上裝裡套一件火紅色的運動衫,運動衫領子耀眼地翻出來,孩子盯著領口,象盯著一團火。
“看著我幹什麼?”小石匠輕輕撥拉了一下孩子的頭,孩子的頭象貨郎鼓一樣晃了晃。“你呀”,小石匠說,“生被你後孃給打傻了。”
小石匠吹著口哨,手指在黑孩頭上輕輕地敲著鼓點,兩人一起走上了九孔橋。黑孩很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