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懇切地勸道,“叔大,你千萬不要上了他的圈套。”
“高拱如今已在九泉之下,罵他何益?”張居正面對老朋友劈頭蓋臉砸來的牢騷話,儘量和緩地回答,“不管高拱出於何種動機說出他的疑惑,但事有可疑之處,就一定要查,查出問題來,就一定要糾正。”
“叔大……”
“你先別說,你說了這麼多,不穀已明白了你的心思,你現在聽聽我的想法。”張居正一收臉上尷尬的笑容,盯著王國光,兩道眉稜聳得高高的,侃侃言道,“你點的這些人,的確都連著萬曆新政,都是整飭吏治開創新局的功臣,他們與我張居正,是骨頭連皮的關係,於皇上,都是股肱之臣,這一點假不了,也沒有人否認。”
“你記住這一點就好。”王國光悻悻插話。
“不穀豈但記住,我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張居正不慍不火,總是一個眼波深沉,“但是,汝觀啊,我也提醒你,不要忘記了你我年輕時立下的理想。那時候,你在戶部當主事,我在翰林院裡當編修,都還只是個下等官吏。當時的宰輔是嚴嵩,他利慾薰心,挾威權以自重,大肆賣官鬻爵。各衙門當道大臣,為了保全自己的官位祿秩,幾乎有一多半趨炎附勢,與之同流合汙。以至黑白顛倒,政事窳敗。有一次,記得是個大雪天,你我湊在一塊兒喝悶酒,議論政事心情敗壞,然後是你提議,我倆一道頂著蝴蝶般的大雪片子跑到香山腳下,尋找那一座早已破爛不堪的鐘馗廟:對著泥胎剝落的鐘馗塑像,我倆焚香禱告,期望這位打鬼英雄再次君臨人問,以掃除政壇妖氛,還我清明吏治。汝觀,你還記得這件事麼?”
“……記得,”王國光臉上肌肉痙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回道,“聽說那座鐘馗廟年久失修,早就垮掉了。”
“人間的鬼太多,鍾馗受此冷落,也是理屬當然。”張居正一番感嘆,又語重心長地講吓去,“汝觀兄,現在你我兩人,一為宰揆,一為冢宰,按常理已是天下文官之首。身居要位,尤當謹慎:天底下有多少官員,有多少百姓,就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如果我們又作師公又作鬼,遇到這種天大的醜聞,想的不是去揭露.去糾正,而是千方百計遮掩起來,豈不墮落到跟嚴嵩一模一樣?你難道保證沒有年輕官吏像你我當年一樣,也跑去鍾馗廟長歌當哭,罵我們昏庸無道,採用卑劣手法,竊取朝廷的祿秩?”
“這……”王國光彷彿被人踹了一個窩心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訥訥言道,“咱是想屎不臭,何必挑起來臭。”
“老兄此言差矣,你聽我跟你講一個故事。”張居正說著稍一斂神,接著言道,“北宋慶曆年間,主管進奏院的集賢校理蘇舜卿與本衙屬官中秋聚會,還請了歐陽修、梅堯臣等一幫名士參加。聚會的費用來自兩部分,一部分是將衙門過時的文紙賣掉,不足部分由蘇舜卿貼補。當時京城汴梁,存在著革新與守舊兩股勢力,蘇舜卿的岳父杜衍擔任樞密使,也就是宰相。兩個副樞密使,一個是范仲淹,一個是富弼,三人共理朝政,都是改革派的領袖。守舊的反對派一直想把這幫改革官員趕下政壇逐出京城,可是總也找不到機會。這一下他們從蘇舜卿身上找到了缺口。須知北宋吏治極嚴,私賣作廢文紙得來的錢只能充公,若用來私人打牙祭,便是觸犯國法,反對派的骨幹人物御史大夫王拱辰、劉元瑜等立刻給宋仁宗上折彈奏此事,請求嚴懲。仁宗皇帝架不住
反對派的輪番劾奏,加之對蘇舜卿狂放的文人習氣一直心懷不滿。於是下令將蘇舜卿撤職投入詔獄,枷掠嚴訊。過了兩個月結案,判蘇舜卿監守自盜,減死一等科刑,被貶到蘇州,永不許再回京城。參加那次宴會的十幾位名士幾乎全都是改革派,也全部被貶出京,就連杜衍、范仲淹和富弼三人也受到株連,降職外調。一時間,守舊派捲土重來彈冠相慶,用他們的話說,改革派被“一網打盡,京城中名士一時俱空!”就這麼一件小事,使杜衍、范仲淹、富弼三人倡導的改革毀於一旦。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汝觀啊,歷史的教訓我們不可不汲取。”
張居正講的這一則歷史故事,在王國光心中引起了震撼。他問道:
“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是不是這時候寫下的?”
“是的,《岳陽樓記》開篇第一句話‘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記述的就是這件事。一場改革失敗,倒是留下了兩篇好文章,一篇是方才講到的《岳陽樓記》,另一篇是客死蘇州的蘇舜卿寫的《滄浪亭記》,本都是柄國大臣,最後淪落為一介文士,豈不悲哉!”
“因小失大,可見官場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