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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協一愣,他可還記得那張蛇一樣的麻臉。
“此次車騎將軍被劫,許都衛難辭其咎。只是朝廷正在用人之際,經司空府與尚書檯議定,滿寵將被調往汝南李通將軍麾下,戴罪立功。”
這頭陰惻惻的夜梟,終於要離開許都了。劉協咂了咂嘴。他對許都衛沒有那麼刻骨銘心的敬畏,但也知道滿寵的可怕,他的離開,會讓許都許多人大大地鬆一口氣。
劉協不知道郭嘉為何把這一位幹員調離許都,也許是汝南真的有麻煩,也許是來自於之前曹丕和卞夫人的壓力,如果是後者,說明楊修的手段還是奏效了。
至於那個接替他的徐幹,劉協完全不瞭解,他決定回頭去問一下伏壽或者楊修,那人再有手段,總不會比滿寵還難對付吧?
冷壽光為劉協捧來朱膠印泥,然後開啟錦盒,取出玉璽去蘸印泥,卻被劉協攔住。劉協說還是我來吧,伸手接過玉璽,親自在制文上鈐蓋了個端正的紅印。既然漢室沒有拒絕的權力,索性表現得大方些。在過去的幾年裡,漢室一直擔當著曹氏喉舌的角色,也不差這一次。
“朕也只有這件事能做,何不親力親為呢?”劉協拍了拍手,把文書交還荀彧。
聽到這句話,荀彧捧制文的手稍微顫抖了一下,素淨的面孔微妙地起了變化,好似一陣風吹過水麵,掀起陣陣漣漪。他把制文小心地擱在一旁,輕聲問道:“陛下,是否覺得臣跋扈?”
聲音不大,但聽到劉協耳朵裡卻不啻一聲驚雷。當朝的尚書令,居然在問天子自己是否太跋扈?這未免太離奇了。
當年大將軍梁冀,把持朝政,被質帝面斥為“跋扈將軍”,乃至惱羞成怒,毒殺皇帝。至此“跋扈”一詞,專為欺主權臣而備。若單以行為而論,荀彧事先代天子擬製文,再請璽用寶,不容說半個不字,比起梁冀、霍光、王莽等人的跋扈來說不遑多讓。
但當劉協望向荀彧的時候,他看到的卻是一張痛苦、自責的臉。荀彧在極力控制著情緒,可微微抽搐的嘴角、疲憊的眼邊與不經意間蹙聳的長眉,朝不同方向牽扯著他溫潤如玉的面孔,令他在一瞬間皺紋叢生,老去不止十歲。
“荀令君,你這是……”劉協被嚇了一跳,雙手侷促地放在几案上。不知該怎麼擺放才好。
“臣,是否跋扈?”荀彧又輕輕問了一句,伏下身子,額頭幾乎貼到地面,同時閉上雙眼。他沒有抬頭,也不敢抬頭,此時的荀彧,根本不敢與天子對視,生怕天子吐露出一個他早已知道的答案。
劉協不知道,他剛才那一句不經意的自嘲,像一把沉重船錨被拋入江底,荀彧本已塵封的痛苦被震盪而起,泛出水面。
荀彧自幼所學,都是王佐之術;所立的志向,皆是姜尚、張良之儔。未出仕時,鄉黨名士無不稱譽;出仕曹公之後,更是一帆風順。為了實現自己對漢室的忠誠,他還一手策劃,在許都迎回了天子,解漢室之危於倒懸。
如今他已貴為朝廷尚書令,又是曹公最可信賴的肱股之臣。可越是風光,荀彧發覺離自己的理想越遙遠。一門心思地隔絕漢室,一門心思地告誡雒陽系不要與曹公對抗,看似是出自愛護之心,可荀彧忽然發覺自己的所作所為,非但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名臣所為,反與史書中那些權奸越發相似。
可荀彧沒有選擇,他只能把不安禁錮起來,埋首於案牘之間,不去細想自己這份忠誠究竟幾分向著曹公,幾分向著漢室。
今天早上,滿寵告訴他,董承已被順利地“劫出”許都,計劃一如籌劃。荀彧突然發覺,自己非但毫不舒心,反而一陣沒來由地心虛。他知道,以傳統的標準來看,那位車騎將軍是忠,自己是奸。
荀彧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批准使用這麼一種卑劣下作的伎倆,來打擊政敵。他一直試圖迴避的忠奸之辯,隨著董承的離去,逐漸付出沉默的水面。荀彧從那時開始,便處於一種惶惑不安的狀態。當劉協不經意地說出那句自嘲時,他再也無法承受重壓,不得不伏在地上,向天子問出了一個可能導致自己身敗名裂的問題。
“臣,是否跋扈?”荀彧第三次發問。他是在藉著向天子發問的機會,拷問自己。
劉協愕然地看著這位尚書令,突然意識到,荀彧的痛苦,與自己是何等相似。他們都身處在一個不情願的環境之下,扮演著與本心相違的角色。
略作思忖,劉協露出一絲瞭然的笑意,右手有節奏地拍打著玉璽,用舒緩而奇妙的聲調詠道:“既替餘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芷。”
荀彧昂起頭來,對天子的這個回答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