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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星期王德清輪休回家,小燈沒在。屋裡留了一張紙條:
我去同學家睡覺,別找我。
紙條沒稱呼也沒落款,是用一把削水果的尖刀紮在臥室的門上的。
那年小燈十三歲。
1994年春 唐山市豐南縣
這年春天李元妮家新蓋了一座兩層樓房。樓是方方正正的磚樓,外牆貼了雪白一層的馬賽克。二層有一個陽臺,用欄杆圈圍起來。欄杆也是雪白的,圓柱上雕著精緻的花紋,遠遠看上去,像是一個又一個站立著的細瓷花瓶。門是鋥亮一扇的大鐵門,上方是一個鏤花的扇面,正中貼了一張鯉魚戲水的年畫。這樣的樓房,幾年以後,將是所有鄉鎮新屋的模式,可是在那時,卻是一條街上的奇景。完工那天,爆竹尖利地響了幾個時辰,滿天都是驚飛的鳥雀。一街圍看的人裡,說什麼的都有。
樓是李元妮的兒子萬小達寄錢來蓋的。
其實在老家蓋樓並不是小達原來的計劃。小達原來的設想是帶著母親去南方定居。小達和母親為這件事討價還價了兩年。李元妮不去南方的託詞有好幾個版本,比如故土難離,比如適應不了南方的暑熱,又比如不想妨礙年輕人的生活。這些託詞都沒有讓小達死心,最後讓小達死心的是另一句話。李元妮說我們都走了,你爸你姐的魂回來,就找不著家了。這句話讓小達沉默無語。
街坊裡關於李元妮的兒子有許多的猜測。有人說小達在深圳買賣股票掙了一點小錢,也有人說小達認了一個有錢的女人做乾媽,也有人說小達在廣州辦服裝貿易公司發了幾筆大財。對於所有諸如此類的猜測李元妮始終微笑不語。她神秘莫測的表情其實僅僅是為了遮掩她對兒子行蹤的一無所知。
其實這條街早已是重建過的,鄰居也已經換過了一茬。可是在地震發生多年之後,李元妮在一條街上依舊招著人恨。
李元妮在地震中死了丈夫和女兒,剩下一個兒子,也是個獨臂的殘疾人。可是這都不是李元妮招人憐或招人恨的原因。地震中失去親人的家庭到處都是。一場地震把人的心磨得很是粗糙,細緻溫婉的情緒已經很難在上面附著。人在天災面前是無能為力的,人既不能找天老爺算賬,就只能選擇認命。就像是一個暗夜趕路的莊稼漢,踩到一塊惡石上摔得頭破血流,傷疤是永遠地留下了,他還不能記恨石頭,他只能裹了傷口繼續趕路。
天災來臨的時候,人是彼此相容的,因為天災平等地擊倒了每一個人。人們倒下去的方式,都是大同小異的。可是天災過去之後,每一個人站起來的方式,卻是千姿百態的。平等均衡的狀態一旦被打破,人跟人之間就有了縫隙,縫隙之間就生出了嫉恨的稗草。
李元妮招人恨的原因,是因為她是站起來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
萬師傅死了,李元妮拿了一陣子救濟金之後,就給分配到一家餐飲廳當開票員。餐飲廳營業時間長,兒子小達放學回家後一直沒有人照看。有一天小達的奶奶來看孫子,發現小達為了煮一碗麵吃,竟被一壺開水燙得渾身是泡——小達那時還不太習慣用左手做事,老太太蹲在地上哭了個天昏地暗。又吵到李元妮的工作單位,堅決要把獨生孫子帶走。李元妮一狠心,就把工作扔了,回了家。
李元妮辭工之後,就跟孃家借了些錢,買了一臺縫紉機。又等到小達學校放假的時候,帶上小達去了一趟天津,在一個遠房表姐家裡住了一個多月,跟人學了幾招裁剪的手藝,回來就在家裡開了一爿小小的裁縫鋪。李元妮從前在省歌舞團呆過一陣,多少也見過一些世面,向來對衣裝樣式很是上心,所以她剪裁出來的衣服,就和尋常街面上看到的,略微有些不同。
廣告在那個年代還屬於很新潮的一個詞,李元妮不懂。其實李元妮不懂的,只是打在紙上的那種死廣告,李元妮對於活廣告,卻早就無師自通了。人穿了李元妮剪裁出來的衣服,行走在縣城有限的幾條街上,很快就招來了眼目。李元妮的活廣告源源不斷地給她帶來了新主顧,李元妮的小小裁縫鋪,生意出乎意料地熱火。她的日子,也就過得很有些滋潤起來。
李元妮知道,其實她自己,才是所有的活廣告中最為有效的一個。所以她給自己剪裁的衣服,總比給別人剪裁得更為上心,從面料色彩到樣式,季季都趕在風口浪尖的新潮上。李元妮不僅小心地選擇衣服,李元妮也小心地選擇著髮型。頭髮有時就留得長長的,在腦後盤一個橫愛斯髮型,像個貴夫人。有時卻剪短了,直直地齊著肩,像一個清純的大學生。地震那年猝然花白了的頭髮,又漸漸地轉黑了。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