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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
夏天到了,蟬叫得狂躁,扯出一條條雜亂無章的聲線。我在校門口買了根綠豆冰棒,五分錢一根。賣冰棒的多是小孩子,黑不溜秋,好像是從溼潤的泥土裡長出來的,樣子差不多,穿著劣質塑膠拖鞋,鞋底外側磨得特別厲害,腳跟上長著厚厚的繭子。他們撲嗒嗒到處走動。
校門口有幾個孩子。我走過去。他們在玩一種挑冰棒棒的遊戲。先是石頭、剪刀、布,然後贏家把一大把冰棒棒握在手心,於離地尺許高處撒落,冰棒棒疊起小山坡。先把零散的冰棒棒拿起,再用一根冰棒棒一根根去挑,若能不挨動其他的冰棒棒,那挑下來這冰棒棒就算自己贏的,否則得讓別人去接著玩。小時候我也玩過這種遊戲,老輸,辛苦攢下的冰棒棒沒多久便被別人——多是一些眉開眼笑手指特別靈活的女孩子贏去,也懶得像別的孩子一般去街頭撿,從山上找來竹子,用柴刀砍成冰棒棒那般粗細長短,砍出一大堆,再放水裡浸上幾天,拿去再比,一直到輸掉最後一根,也就膩味了這種遊戲。
人間世 二十二(4)
我蹲在孩子們的身邊,一邊看,一邊用舌尖舔棒冰,在上面舔出凹痕,正舔得津津有味物我兩忘之際,眼角餘光發現一個熟悉的影子。影子從記憶黑洞中冒出來,是一個女人單薄的影子。女人跌跌撞撞地從學校後面的一條小巷裡走出來,身子好像早春河裡懸浮在水面的冰塊,發出咔嚓咔嚓細微的響聲。她在哭,無聲無息地哭,淚水滾滾而下,雙手垂落腰間。她可能已經沒有力氣去掩飾心中的傷痛,目光痴了。我手中的冰棒掉在地上。這不就是當年路燈下的那位看《高等數學》的女孩兒嗎?我遲疑片刻,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跟上去。她走得很慢,肩膀不斷聳動。這讓我也非常難受,情不自禁地抖動雙肩。她到了東門橋,在欄杆上坐下,叉開腿,身體朝向水面。橋下的水很深,幾乎每年都有溺水的少年在這裡被打撈上來。水面有一大團油汪汪的綠。我擔心她出事,走過去,挨著她坐下。她沒看我,大顆大顆的淚水掉下來,掉在水面,濺起一個個微小的漣漪。
我說,“你沒事吧。”
她的哭聲大了,嗓子裡彷彿有沙子,劇烈地咳嗽起來。我害怕了。她若掉下去,我豈不是也要跳下去救人?我說,“你還認得我嗎?”
她轉過臉。這是一張多麼悲傷的臉啊。淚水在她臉上劃出了兩條深深的傷痕。鼻子、嘴還有眼,蹩成小小的一團。她哇地一下哭出聲,“我爸打電話來,我弟得病死了。”
我籲出一口氣。那個得小兒麻痺症的孩子死了?我很想深沉地說一聲,人總要死的,不管死得重如泰山還是輕如鴻毛,不管早死還是晚死,結果都一樣。想想不妥。沒敢說出口。那時候特別流行一首歌,叫《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是谷建芬譜曲的。也不知是誰天才橫溢,把歌詞改成“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送到火葬場,全部燒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誰也不認識誰,全部送到農村做化肥。啊,親愛的朋友們,到底誰先被燒成灰?先燒你,先燒我?反正都是不齒人類的狗屎堆。”但我不能用這樣的歌聲來安慰她,甚至還不能說“節哀順便。”
我把肩膀借給她。她也不客氣,趴在我肩膀上哭了個把時辰才漸漸收住悲聲。橋頭來往的人並不少,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們。他們可能以為這是一對鬧了彆扭膽子特別大的戀人。我只能苦笑,研究起她的臉龐。這些在陽光下的淚水真迷人。用斷了線的珍珠來形容就有點暴殄天物。我偷偷拈起一顆放在舌尖,有點鹹。過了這麼多年,她好看多了,若非眉心上的那粒痣,我還真認不出來。我說,“你叫什麼名字。”
“陳映真。”
“我叫李國安。”
“我知道,你在汽車隊時,我就知道了。”
陳映真在七七年跟著官復原職的父親回了省城。她父親是省政府下放的右派分子。當年,因為沒憋住一泡尿,被眾人表決做了右派,在下面一呆十五年,現在老了,時來運轉,老同學已貴為某省封疆大吏,他也被組織上重新想起。
陳映真與我同年考上大學,在南京大學讀了四年,八一年畢業分配至地區行署,八二年下到縣城煅煉,在縣林業局擔任副局長,是整個地區最年輕的女幹部,年僅二十五歲。她父親此時已是省財政廳新任廳長,是人人敬仰的財神爺。陳映真早已打聽到我的下落,一直不好意思與我聯絡,在路上還遇見過我幾次,可就是沒喊出口。若非這天我主動,我們之間或許就錯過了。命運是這樣不可思議,那個吃不飽飯的女孩已經成了芸芸眾生之上的白雪公主。書 包 網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