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過十一人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奇妙書庫www.qmshu.tw),接著再看更方便。
他拿她當作一個見多識廣的人看待;他拿她當作一個男人,一個心腹。他看得起她。翠遠在學校里老是覺得誰都看不起她──從校長起,教授、學生、校役……學生們尤其憤慨得厲害:〃申大越來越糟了!一天不如一天!用中國人教英文,照說,已經是不應當,何況是沒有出過洋的中國人!〃翠遠在學校裡受氣,在家裡也受氣。吳家是一個新式的,帶著宗教背景的模範家庭。家裡竭力鼓勵女兒用功讀書,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了頂兒尖兒上──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在大學裡教書!打破了女子職業的新紀錄。然而家長漸漸對她失掉了興趣,寧願她當初在書本上馬虎一點,勻出點時間來找一個有錢的女婿。
她是一個好女兒,好學生。她家裡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報,聽無線電向來不聽申曲滑稽京戲什麼的,而專聽貝多芬、瓦格涅的交響樂,聽不懂也要聽。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遠不快樂。
生命像聖經,從希伯來文譯成希臘文,從希臘文譯成拉丁文,從拉丁文譯成英文,從英文譯成國語。翠遠讀它的時候,國語又在她腦子裡譯成了上海話。那未免有點隔膜。
翠遠擱下了那本卷子,雙手捧著臉。太陽滾熱的曬在她背脊上。
隔壁坐著個奶媽,懷裡躺著小孩,孩子的腳底心緊緊抵在翠遠的腿上。小小的老虎頭紅
鞋包著柔軟而堅硬的腳……這至少是真的。
電車裡,一個醫科學生拿出一本圖畫簿,孜孜修改一張人體骨骼的簡圖。其他的乘客以為他在那裡速寫他對面盹著的那個人。大家閒著沒事幹,一個一個聚攏來,三三兩兩,撐著腰,揹著手,圍繞著他,看他寫生。拈著燻魚的丈夫向他妻子低聲道:〃我就看不慣現在興的這種立體派,印象派!〃他妻子附耳道:〃你的褲子!〃
那醫科學生細細填寫每一根骨頭、神經、筋絡的名字。有一個公事房裡回來的人將摺扇半掩著臉,悄悄向他的同事解釋道:〃中國畫的影響。現在的西洋畫也時行題字了,倒真是'東風西漸'!〃
呂宗楨沒射熱鬧,孤零零的坐在原處。他決定他是餓了。大家都走開了,他正好從容地吃他的菠菜包子。偏偏他一抬頭,瞥見了三等車廂裡有他一個親戚,是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兒子。他恨透了這董培芝。培芝是一個胸懷大志的清寒子弟,一心只想娶個略具資產的小姐,作為上進的基礎。呂宗楨的大女兒今年方才十三歲,已經被培芝看在眼裡,心裡打著如意算盤,腳步兒越發走得勤了。呂宗楨一眼望見了這年輕人,暗暗叫聲不好,只怕培芝看見了他,要利用這絕好的機會向他進攻。若是在封鎖期間和這董培芝困在一間屋子裡,這情形一定是不堪設想!他匆匆收拾起公事皮包和包子,一陣風奔到對面一排座位上,坐了下來。現在他恰巧被隔壁的吳翠遠擋住了,他表侄絕對不能夠看見他。翠遠回過頭來,微微瞪了他一眼。糟了!這女人準是以為他無緣無故換了一個座位,不懷好意。他認得出那被調戲的女人的臉譜──臉板得紋絲不動,眼睛裡沒有笑意,嘴角也沒有笑意,連鼻窪裡都沒有笑意,然而不知道什麼地方有一點顫巍巍的微笑,隨時可以散佈開來。覺得自己是太可愛了的人,是煞不住要笑的。
該死,董培芝畢竟看見了他,向頭等車廂走過來了,謙卑地,老遠的就躬著腰,紅噴噴的長長的面頰,含有僧尼氣息的灰布長衫──一個吃苦耐勞,守身如玉的青年,最合理想的乘龍快婿。宗楨迅疾地決定將計就計,順手推舟,伸出一隻手臂來擱在翠遠背後的窗臺上,不聲不響宣佈了他的調情的計畫。他知道他這麼一來,並不能嚇退了董培芝,因為培芝眼中的他素來是一個無惡不作的老年人。由培芝看來,過了三十歲的人都是老年人,老年人都是一肚子的壞。培芝今天親眼看見他這樣下流,少不得一五一十去報告給他太太聽──氣氣他太太也好!誰叫她給他弄上這麼一個表侄!氣,活該氣!
他不怎麼喜歡身邊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擠出來的牙膏。她的整個的人像擠出來的牙膏,沒有款式。
他向她低聲笑道:〃這封鎖,幾時完哪?真討厭!〃翠遠吃了一驚,掉過頭來,看見了他擱在她身後的那隻胳膊,整個身子就僵了一僵。宗楨無論如何不能容許他自己抽回那隻胳膊。他的表侄正在那裡雙眼灼灼望著他,臉上帶著點會心的微笑。如果他夾忙裡跟他表侄對一對眼光,也許那小子會怯怯地低下頭去──處女風的窘態;也許那小子會向他擠一擠眼睛──誰知道?
他咬一咬牙,重新向翠遠進攻。他道:〃你也覺著悶罷?我們說兩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