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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奶奶拿了出來,替寶絡制了旗袍。老太太自己歷年攢下的私房,以皮貨居多,暑天裡又不能穿著皮子,只得典質了一件貂皮大襖,用那筆款子去把幾件首飾改鑲了時新款式。珍珠耳墜子、翠玉手鐲、綠寶戒指,自不必說,務必把寶絡打扮得花團錦簇。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爺、三奶奶、四爺、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寶絡輾轉聽到四奶奶的陰謀,心裡著實惱著她,執意不肯和四奶奶的兩個女兒同時出場,又不好意思說不要她們,便下死勁拖流蘇一同去。一部出差汽車黑壓壓坐了七個人,委實再擠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兒金枝金蟬便慘遭淘汰。他們是下午五點鐘出發的,到晚上十一點方才回家。金枝金蟬哪裡放得下心,睡得著覺?眼睜睜盼著他們回來了,卻又是大夥兒啞口無言。寶絡沉著臉走到老太太房裡,一陣風把所有的插戴全剝了下來,還了老太太,一言不發回房去了。金枝金蟬把四奶奶拖到陽臺上,一�連聲追問怎麼了。四奶奶怒道:〃也沒有看見像你們這樣的女孩子家,又不是你自己相親,要你這樣熱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來,柔聲緩氣說道:〃你這話,別讓人家多了心去!〃四奶奶索性衝著流蘇的房間嚷道:〃我就是指桑罵槐,罵了她了,又怎麼著?又不是千年萬代沒見過男子漢,怎麼一聞見生人氣,就痰迷心竅,發了瘋了?〃金枝金蟬被她罵得摸不著頭腦,三奶奶做好做歹穩住了她們的娘,又告訴她們道:〃我們先去看電影的。〃金枝詫異道:〃看電影?〃三奶奶道:〃可不是透著奇怪,專為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裡,什麼也瞧不見。後來徐太太告訴我說都是那範先生的主張,他在那裡掏壞呢。他要把人家擱個兩三個鐘頭,臉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親切些。那是徐太太的猜想。據我看來,那姓範的始終就沒有誠意。他要看電影,就為著懶得跟我們應酬。看完了戲,他不是就想溜麼?〃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兒的話,今兒的事,一上來挺好的,要不是我們自己窩兒裡的人在裡頭搗亂,準有個七八成!〃金枝金蟬齊聲道:〃三媽,後來呢?後來呢?〃三奶奶道:〃後來徐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一塊兒去吃飯。他就說他請客。〃四奶奶拍手道:〃吃飯就吃飯,明知我們七小姐不會跳舞,上跳舞場去幹坐著,算什麼?不是我說,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面跑跑的人,聽見姓範的吩咐汽車伕上舞場去,也不攔一聲!〃三奶奶忙道:〃上海這麼多的飯店,他怎麼知道哪一個飯店有跳舞,哪一個飯店沒有跳舞?他可比不得四爺是個閒人哪,他沒那麼多的工夫去調查這個!〃金枝金蟬還要打聽此後的發展,三奶奶給四奶奶幾次一打岔,興致索然。只道:〃後來就吃飯,吃了飯,就回來了。〃
金蟬道:〃那範柳原是怎樣的一個人?〃三奶奶道:〃我哪兒知道?統共沒聽見他說過三句話。〃又尋思了一會,道:〃跳舞跳得不錯罷!〃金枝咦了一聲道:〃他跟誰跳來著?〃四奶奶搶先答道:〃還有誰,還不是你那六姑!我們詩禮人家,不準學跳舞的,就只她結婚之後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爺學會了這一手!好不害臊,人家問你,說不會跳不就結了?不會也不是丟臉的事。像你三媽,像我,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活過這半輩子了,什麼世面沒見過?我們就不會跳!〃三奶奶嘆了口氣道:〃跳了一次,說是敷衍人家的面子,還跳第二次,第三次!〃金枝金蟬聽到這裡,不禁張口結舌。四奶奶又向那邊喃喃罵道:〃豬油蒙了心,你若是以為你破壞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的歇了這個念頭!人家連多少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會要你這敗柳殘花?〃
流蘇和寶絡住著一間屋子,寶絡已經上床睡了,流蘇蹲在地下摸著黑點蚊�香,陽臺上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她這一次卻非常的鎮靜,擦亮了洋火,眼看著它燒過去,火紅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風中搖擺著,移,移到她手指邊,她噗的一聲吹滅了它,只剩下一截紅豔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她把燒焦的火柴丟在�盤子裡。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無論如何,她給了她們一點顏色看看。她們以為她這一輩子已經完了麼?早哩!她微笑著。寶絡心裡一定也在罵她,罵得比四奶奶的話還要難聽。可是她知道寶絡恨雖恨她,同時也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
範柳原真心喜歡她麼?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床架子上掛著她脫下來的月白蟬翼紗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