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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被我趕上去喝住了。若是關上了門說兩句話,指不定造出什麼謠言來呢!饒是獨門獨戶住了,還沒個清淨。〃潘媽送了點心與酸梅湯進來,七巧親自拿筷子替季澤揀掉了蜜層糕上的玫瑰與青梅,道:〃我記得你是不愛吃紅綠絲的。〃有人在跟前,季澤不便說什麼,只是微笑。七巧似乎沒話找話說似的,問道:〃你賣房子,接洽得怎樣了?〃季澤一面吃,一面答道:〃有人出八萬五,我還沒打定主意呢。〃七巧沉吟道:〃地段倒是好的。〃季澤道:〃誰都不贊成我脫手,說還要漲呢。〃七巧又問了些詳細情形,便道:〃可惜我手頭沒有這一筆現款,不然我倒想買。〃季澤道:〃其實呢,我這房子倒不急,倒是咱們鄉下你那些田,早早脫手的好。自從改了民國,接二連三的打仗,何嘗有一年閒過,把地面上糟蹋得不成樣子,中間還被收租的、師爺、地頭蛇一層一層勒啃著,莫說這兩年不是水就是旱,就遇著了豐年,也沒有多少進賬輪到我們頭上。〃七巧尋思著,道:〃我也盤算過來,一直挨著沒有辦。先曉得把它賣了,這會子想買房子,也不至於錢不射手了。〃季澤道:〃你那田要賣趁現在就得賣,聽說直魯又要開仗了。〃七巧道:〃急切間你叫我賣給誰去?〃季澤頓了一頓道:〃我去替你打聽打聽,也成。〃七巧聳了聳眉毛笑道:〃得了,你那些狐群狗黨裡頭,又有誰是靠得住的?〃季澤把咬開的餃子在小碟裡蘸了點醋,閒閒說出兩個靠得住的人名,七巧便認真仔細盤問他起來,他果然回答得有條不紊,顯然他是籌之已熟的。
七巧雖是笑吟吟的,嘴裡發乾,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來。她端起蓋碗來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臉一沉,跳起身來,將手裡的扇子向季澤頭上滴溜溜擲過去,季澤向左偏了一偏,那團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他一身。七巧罵道:〃你要我賣了田去買你的房子?你要我賣田?錢一經你的手,還有得說麼?你哄我──你拿那樣的話來哄我──你拿我當傻子──〃她隔著一張桌子探身過去打他,然而她被潘媽下死勁抱住了。潘媽叫喚起來,祥雲等人都奔了來,七手八腳按住了她,七嘴八舌求告著。七巧一頭掙扎,一頭叱喝著,然而她的一顆心直往下墜──她很明白她這舉動太蠢──太蠢──她在這兒丟人出醜。
季澤脫下了他那溼濡的白雲紗長衫,潘媽絞了毛巾來代他揩擦,他理也不理,把衣服夾在手臂上,竟自揚長出門去了,臨行的時候向祥雲道:〃等白哥兒下了學,叫他替他母親請個醫生來看看。〃祥雲嚇糊塗了,連聲答應著,被七巧兜臉給她一個耳刮子。
季澤走了。丫頭老媽子也給七巧罵跑了。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長,這寂寂的一剎那。七巧扶著頭站著倏地掉轉身來上樓去,提著裙子,性急慌忙,跌跌蹌蹌,不住的撞到那陰暗的綠粉牆上,佛青襖子上沾了大塊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樓上的窗戶裡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只是這一點,就使她值得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麼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歸根究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她到了窗前,揭開了那邊上綴有小絨球的墨綠洋式窗簾,季澤正在弄堂裡望外走,長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鑽進他的紡綢�褂裡去,哪兒都鑽到了,飄飄拍著翅子。
七巧眼前彷彿掛了冰冷的珍珠簾,一陣熱風來了,把那簾子緊緊貼在她臉上,風去了,又把簾子吸了回去,氣還沒透過來,風又來了,沒頭沒臉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只是流著眼淚。
玻璃窗的上角隱隱約約反映出弄堂裡一個巡警的縮小的影子,晃著膀子踱過去。一輛黃包車靜靜在巡警身上輾過。小孩把袍子掖在�腰裡,一路踢著球,奔出玻璃的邊緣。綠色的郵差騎著腳踏車,影印在巡警身上,一溜�掠過。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後的沒投胎的鬼……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過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與現實失去了接觸。雖然一樣的使性子,打丫頭,換廚子,總
有些失魂落魄的。她哥哥嫂子到上海來探望了她兩次,住不上十來天,末了永遠是給她絮叨得站不住腳,然而臨走的時候她也沒有少給他們東西。她侄子曹春熹上城來找事,�擱在她家裡。那春熹雖是個渾頭渾腦的年輕人,卻也本本分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