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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磁青薄綢旗袍,給他那雙綠眼睛一看,她覺得她的手臂像熱騰騰的牛奶似的,從青色的壺裡倒了出來,管也管不住,整個的自己全潑出來了;連忙定了一定神,笑道:〃你瞧著我不順眼麼?怎麼把我當眼中釘似的,只管瞪著我!〃喬琪喬道:〃可不是眼中釘!這顆釘恐怕沒有希望拔出來了。留著做個永遠的紀念罷。〃薇龍笑道:〃你真會說笑話。這兒太陽曬得怪熱的,到那邊陰涼些的地方去走走罷。〃
兩人一同走著路,喬琪輕輕的嘆了一口氣道:〃我真該打,怎麼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這麼個人?〃薇龍道:〃我住到姑媽這兒來之後,你沒大來過。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沒有不認識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動的,我知道。〃喬琪喬道:〃差一點我就錯過了這機會。真的,你不能想像這事夠多麼巧!也許我們生在兩個世紀裡,也許我們生在同一個世紀裡,可是你比我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夠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還許不要緊。我想我老不至於太討人厭的,你想怎樣?〃薇龍笑道:〃說說就不成話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試著想像他老了之後是什麼模樣。他比周吉婕還要沒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壓壓的眉毛與睫毛底下,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閃,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個子,也生得停勻,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麼服貼、隨便,使人忘記了他的身體的存在。和他一比,盧兆麟顯得粗蠢了許多。薇龍正因為盧兆麟的緣故,痛恨著梁太太。喬琪喬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夠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這麼一想,不免又向喬琪喬添了幾分好感。
喬琪問知她是上海來的,便道:〃你喜歡上海還是喜歡香港?〃薇龍道:〃風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會游泳,大約我會更喜歡香港。〃喬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話。〃又道:〃你的英文說得真好。〃薇龍道:〃哪兒的話?一年前,我在學校課室以外從來不說英文的,最近才跟著姑媽的朋友們隨口說兩句;文法全不對。〃喬琪道:〃你沒說慣,有些累,是不是?我們別說英文了。〃薇龍道:〃那麼說什麼呢?你又不懂上海話,我的廣東話也不行。〃喬琪道:〃什麼都別說。你跟那班無聊的人應酬了半天,也該歇一歇了。〃薇龍笑道:〃被你這一說,我倒真覺得有點吃力了。〃便揀了一張長椅坐下,喬琪也跟著坐下了。隔了一會兒,薇龍噗哧一笑道:〃靜默三分鐘,倒像致哀似的。〃喬琪道:〃兩個人一塊兒坐著,非得說話不可麼?〃一面說,一面把手臂伸了過來,搭在薇龍背後的椅靠上。薇龍忙道:〃我們還是談談話的好。〃喬琪道:〃你一定要說話,我說葡萄牙話給你聽。〃當下低低的說了起來,薇龍側著頭,抱著膝蓋,聽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說些什麼。多半你在罵我呢!〃喬琪柔聲道:〃你聽我的口氣是在罵你麼?〃薇龍突然紅了臉,垂下頭。喬琪道:〃我要把它譯成英文說給你聽,只怕我沒有這個膽量。〃薇龍掩住耳朵道:〃誰要聽?〃便立起身來向人叢中走去。
那時天色已經暗了,月亮才上來,黃黃的,像玉色緞子上,刺繡時彈落了一點香灰,燒糊了一小片。薇龍回頭見喬琪跟在後面,便道:〃這會子我沒有工夫跟你纏了,你可不要再去攪擾我姑媽。謝謝你!〃喬琪道:〃你不知道,我就想看你姑媽發慌。她是難得發慌的。一個女人,太鎮靜過分了,四平八穩的,那就欠可愛。〃薇龍啐了一聲,再三叮囑他不要去招姑媽的討厭。喬琪輕輕的笑道:〃你姑媽是難得失敗的,但是對於我,她失敗了。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滿的時候,偏偏看見了我,處處提醒她上次的失敗,也難怪她生氣。〃薇龍道:〃你再滿
嘴胡說,我也要生氣了。〃喬琪道:〃你要我走開,我就走。你得答應我明天我們一塊兒去吃飯。〃薇龍道:〃我不能夠。你知道我不能夠!〃喬琪道:〃我要看見你,必得到這兒來麼?你姑媽不准我上門呢!今天是因為這兒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給轟出去了。〃薇龍低頭不語。正說著,恰巧梁太太和盧兆麟各人手裡擎著一杯雞尾酒,潑潑灑灑的,並肩走了過來,兩人都帶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見薇龍,便道:〃你去把吉婕找來,給我們彈琴。趁大家沒散,我們唱幾支歌,熱熱鬧鬧。〃薇龍答應著,再看喬琪喬,早一溜�不知去向了。
薇龍四處尋不到周吉婕,問孃姨們,回說在樓上洗臉呢。薇龍上了樓,只見姑母的浴室裡點著燈,周吉婕立在鏡子前面,用小方塊的棉紙蘸了淨膚膏擦去了臉上的浮油。薇龍道:〃他們請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