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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兩日淺水灣還算平靜,後來突然情勢一變,漸漸火熾起來。樓上沒有掩蔽物,眾人容身不得,都來到樓下,守在食堂裡,食堂裡大開著玻璃門,門前堆著沙袋,英國兵就在那裡架起了大炮往外打。海灣裡的軍艦摸準了炮彈的來源,少不得也一一還敬。隔著棕櫚樹與噴水池子,子彈穿梭般來往。柳原與流蘇跟著大家一同把背貼在大廳的牆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織出各色人物,爵爺、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掛在竹竿上,迎著風撲打上面的灰塵,拍拍打著,下勁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無路。炮子兒朝這邊射來,他們便奔到那邊;朝那邊射來,便奔到這邊。到後來一間敞廳打得千創百孔,牆也坍了一面,逃無可逃了,只得坐下地來,聽天由命。
流蘇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邊,一個人彷彿有了兩個身體,也就蒙了雙重危險。一彈子打不中她,還許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殘廢了,她的處境更是不堪設想。她若是受了傷,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橫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沒有孤身一個人死得乾淨爽利。她料著柳原也是這般想。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停戰了。困在淺水灣飯店的男女們緩緩向城中走去。過了黃土崖、紅土崖,又是紅土崖、黃土崖,幾乎疑心是走錯了道,繞回去了。然而不,先前的路上沒有這炸裂的坑,滿坑的石子。柳原與流蘇很少說話。從前他們坐一截子汽車,也有一席話,現在走上幾十裡的路,反而無話可說了。偶然有一句話,說了一半,對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沒有往下說的必要。柳原道:〃你瞧,海灘上。〃流蘇道:〃是的。〃海灘上佈滿了橫七豎八割裂的鐵絲網,鐵絲網外面,淡白的海水��吞吐淡黃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藍色。野火花的季節已經過去了。流蘇道:〃那堵牆……〃柳原道:〃也沒有去看看。〃流蘇嘆了口氣道:〃算了罷。〃柳原走得熱了起來,把大衣脫下來擱在臂上,臂上也出了汗。流蘇道:〃你怕熱,讓我給你拿著。〃若在往日,柳原絕對不肯,可是他現在不那麼紳士風了,竟交了給她。再走了一程子,山漸漸高了起來。不知道是風吹著樹呢,還是雲影的飄移,青黃的山麓緩緩地暗了下來。細看時,不是風也不是雲,是太陽悠悠地移過山頭,半邊山麓埋在巨大的藍影子裡。山上有幾座房屋在燃燒,冒著�──山陰的�是白的,山陽的是黑�──然而太陽只是悠悠地移過山頭。
到了家,推開了虛掩著的門,拍著膀翅飛出一群鴿子來。穿堂裡滿積著灰塵與鴿糞。流蘇走到樓梯口,不禁叫了一聲〃哎呀。〃二層樓上歪歪斜斜大張口躺著她新置的箱籠,也有兩隻順著樓梯滾了下來,梯腳便淹沒在綾羅綢緞的洪流裡。流蘇彎下腰來,撿起一件蜜合色襯絨旗袍,卻不是她自己的東西,滿是汗垢,香�洞與賤價的香水氣味。她又發現了許多陌生女人的用品,破雜誌,開了蓋的罐頭荔枝,淋淋漓漓流著殘汁,混在她的衣服一堆。這屋子裡駐過兵過?──帶有女人的英國兵?去得彷彿很倉卒。挨戶洗劫的本地的貧民,多半沒有
光顧過,不然,也不會留下這一切。柳原幫著她大聲喚阿慄。末一隻灰背鴿,斜刺裡穿出來,掠過門洞子裡的黃色的陽光,飛了出去。
阿慄是不知去向了。然而屋子裡的主人們,少了她也還得活下去。他們來不及整頓房屋,先去張羅吃的,費了許多事,用高價買進一袋米。煤氣的供給幸而沒有斷,自來水卻沒有。柳原提了鉛桶到山裡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飯來。以後他們每天只顧忙著吃喝與打掃房間。柳原各樣粗活都來得,掃地、拖地板、幫著流蘇擰絞沉重的褥單。流蘇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帶點家鄉風味。因為柳原忘不了馬來菜,她又學會了做油炸〃沙袋〃、咖哩魚。他們對於飯食上雖然感到空前的興趣,還是極力的撙節著。柳原身邊的港幣帶得不多,一有了船,他們還得設法回上海。
在劫後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久長之計。白天這麼忙忙碌碌也就混了過去。一到晚上,在那死的城市裡,沒有燈,沒有人聲,只有那莽莽的寒風,三個不同的音階,〃喔……呵……嗚……〃無窮無盡地叫喚著,這個歇了,那個又漸漸響了,三條駢行的灰色的龍,一直線地往前飛,龍身無限制地延長下去,看不見尾。〃喔……呵……嗚……〃叫喚到後來,索性連蒼龍也沒有了,只是一條虛無的氣,真空的橋樑,通入黑暗,通入虛空的虛空。這裡是什麼都完了。剩下點斷堵頹垣,失去記憶力的文明人在黃昏中跌跌蹌蹌摸來摸去,像是找著點什麼,其實是什麼都完了。
流蘇擁被坐著,聽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