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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曉得呢。適才裡面有個黑鬚子老頭兒對我說,沒有甚麼事,一堂就可以了案的。只是我不明白,你老五不是還活著沒有死嗎,怎會替你託人情呢?”梁海舟道:“他來有何用,他是託了一個有道的人來解散的。”老殘點頭道:“可見還是道比錢有用。你想,你雖不算富,也還有幾十萬銀子傢俬,到如今一個也帶不來。倒是我們沒錢的人痛快,活著雙肩承一喙,死後一喙領雙肩,歇耗不了本錢,豈不是妙。我且問你:既是你也是今天可以了案的,案了之後,你打甚麼主意?”梁海舟道:“我沒有甚麼主意,你有甚麼主意嗎?”
老殘道:“有,有,有。我想人生在世是件最苦的事情,既已老天大赦,放我們做了鬼。這鬼有五樂,我說給你聽:一不要吃;二不要穿;三沒有家累;四行路便當,要快頃刻千里,要慢蹲在那裡,三年也沒人管你;五不怕寒熱,雖到北冰洋也凍不著我,到南海赤道底下也熱不著我。有此五樂,何事不可為?我的主意,今天案子結了,我就過江。先遊天台、雁宕,隨後由福建到廣東看五嶺的形勢,訪大慶嶺的梅花。再到桂林去看青綠山水。上峨媚。上北順太行轉到西嶽,小住幾天,回到中嶽嵩山。玩個夠轉回家來,看看家裡人從我死後是個甚麼光景,託個夢勸他們不要悲傷。然後放開腳步子來,過瀚海,上崑崙,在崑崙山頂上最高的所在結個茅屋,住兩年再打主意。一個人卻也稍嫌寂寞,你同我結了伴兒好不好?”梁海舟只是搖頭說:“做不到,做不到。”
老殘以為他一定樂從,所以說得十分興高采烈。看他連連搖頭,心裡發急道:“你這個人真正糊塗!生前被幾兩銀子壓的氣也喘不得一口,焦思極慮的盤算,我勸了你多回決不肯聽;今日死了,半個錢也帶不來,好容易案子已了,還不應該快活快活嗎?難道你還去想小九九的算盤嗎?”只見那梁海舟也發了急,繪著眉頭瞪著眼睛說道:“你才直下糊塗呢。你知道銀子是帶不來的,你可知道罪孽是帶得來的罷!銀子留下給別人用,罪孽自己帶來消受。我才說是這一案欠命的案定了,還有別的案子呢!我知道哪一天是了期?像你這快活老兒,吃了燈草灰,放輕巧屁哩!”老殘見他十分著急,知他心中有無數的懊惱,又看他面色慘白,心裡也替他難受,就不便說下去正在默然,只見那黑鬚老頭兒在老遠的東邊招手,老殘慌忙去了,走到老頭兒面前。老頭兒已戴上了大帽子,卻還是馬褂子。心裡說道:“原來陰間也是本朝服飾。”隨那老頭兒進了宮門,卻仍是走東角門進。大甬道也是石頭鋪的,與陽間宮殿一般,似乎還要大些。走盡甬道,朝西拐彎就是丹墀了。上丹墀彷彿是十級。走到殿門中間,卻又是五級。進了殿門,卻偏西邊走約有十幾丈遠,又是一層臺子。從西面階級上去,見這臺子也是三道階路。上了階,就看見閻羅天子坐在正中公案上,頭上戴的冕旒,身上著的古衣冠,白麵黑鬚,於十分莊嚴中卻帶幾分和藹氣象。離公案約有一丈遠的光景,那老者用手一指,老殘明白是叫他在此行禮了,就跪下匍匐在地。看那老者立在公案西首,手中捧了許多簿子。
只見閻羅天子啟口問道:“你是鐵英嗎?”老殘答道:“是。”閻羅又問:“你在陽間犯的何罪過?”老殘說:“不知道犯何罪過。”閻羅說:“豈有個自己犯罪自己不知道呢?”老殘道:“我自己見到是有罪過的事,自然不做,凡所做的皆自以為無罪的事。況且陽間有陽間律例,陰間有陰同的律例。陽間的律例,頒行天下,但凡稍知自愛的,皆要讀過一兩遍,所以干犯國法的事沒有做過。至於陰間的律例,世上既沒有頒行的專書,所以人也無叢趨避,只好憑著良心做去。但覺得無損於人,也就聽他去了。所以陛下問我有何罪過,自己不能知道,請按律定罪便了。”閻羅道:“陰律雖無頒行專書,然大概與陽律彷彿。其比陽律加密之處,大概佛經上已經三令五申的了。”老殘道:“若照佛家戒經科罪,某某之罪恐怕擢髮難數了。”閻羅天子道:“也不見得,我且問你,犯殺律嗎?”老殘道:“犯。既非和尚,自然茹葷。雖未擅宰牛羊,然雞鴨魚蝦,總計一生所殺,不計其數。”閻羅頷之。又問:“犯盜律否?”答日:“犯。一生罪業,惟盜戒最輕。然登山摘果,涉水採蓮,為物雖微,究竟有主之物,不得謂非盜。”又問:“犯淫律否?”答日:“犯。長年作客,未免無聊,舞榭歌臺,眠花宿柳,閱人亦多。”閻羅又問口、意等業,一一對答已畢。每問一事,那老者即舉簿呈閱一次。
問完之後,只見閻羅回顧後面說了兩句話,聽不清楚。卻見座旁走下一個人來,也同那老者一樣的裝束。走至老殘面前說:“請你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