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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華碰了一個釘子,覺得有點掃興,但是她再留意地看了覺新一眼,她自己的心也軟了,她便不再提這件事情。
覺民站在寫字檯後面跟芸講話。芸坐在淑華的斜對面。她一面講話,一面也能看見淑華的動作。芸是一個很聰明的女子,她略為留心便猜到了淑華的心思。她自然愛護她的姐姐。
她害怕淑華真的嚷起來跟蕙開玩笑,便趁著覺民閉口,連忙喚了聲:“三表妹”。
“嗯,”淑華答應道。她看見芸沒有馬上開口,便問道:“芸表姐,什麼事?”
芸找不出話來回答淑華。她遲疑一下,忽然瞥見寫字檯上的檀香盒子,便順口說:“檀香點完了,請你再印一盒罷。”
淑華還未答話,淑英便站起來把一隻手搭在淑華的肩頭說:“你讓我來印罷。”
“也好,”淑華說,便站起讓淑英坐下,她自己站在椅子背後。淑英把檀香盒子移到面前,取下上面的一層,剛剛拿起小鏟子,綺霞和翠環兩人便進房來請眾人去吃午飯。淑英和淑貞自然回各人的房裡去。淑英帶著翠環走了。淑貞戀戀不捨地獨自走回右廂房去。分別的時候她們還同淑華們商量好晚上在什麼地方見面。
這個晚上覺民關在房裡寫文章,預備功課。覺新到桂堂旁邊淑英的房裡去坐了一點多鐘,同幾個妹妹談了一些過去的事情。後來克明喚他去商量派人下鄉收租的事,他便離開了她們。以後他也不曾再去,他以為她們姊妹們談心,沒有他在中間,也許更方便。
覺新回到自己的房裡,時候還早,電燈光懶洋洋地照著這個空闊的屋子。在屋角響著老鼠的吱吱的叫聲。他把腳在地板上重重地頓了兩下,於是一切都落在靜寂裡了。他起初想:海臣大概睡得很熟了,便走進內房去。床上空空的沒有人影。他這才恍然記起:海臣已經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了,便低聲嘆了一口氣。他呆呆地望著空床,過了半晌又無精打采地走到外房去。
方桌上放著“五更雞”,茶壺煨在那上面,是何嫂給他預備好了的。他走到寫字檯前,坐在活動椅上,順便拿起桌上一本新到的《小說月報》,看了兩頁,還不知道書上寫的是什麼。他實在看不下去,便放下書,靜靜地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後來就俯在寫字檯上睡著了。直到何嫂給他送宵夜的點心來時才把他喚醒。他疲倦地說了一句:“你端給二少爺吃罷。”街上的二更鑼聲響了。他聽著這令人驚心的鑼聲。他甚至半痴呆地數著。何嫂把點心端走了。不久她又回來,殷勤地給他倒了一杯茶放在他的手邊。他看見何嫂,不禁又想起海臣,但是當著何嫂的面,他也不曾流淚。等何嫂走出了房間,他才取出手帕頻頻地揩眼睛。後來他覺得枯坐也乏味,便到內房去拿出一副骨牌來,仍然坐在寫字檯前,一個人“過五關”解悶。
他懶洋洋地玩著牌,老是打不通第五關。他愈玩愈煩躁。
後來電燈滅了。他早就聽見電燈廠發出的訊號——那悽慘的汽笛。方桌上有洋燭插在燭臺上,他也不去把它點燃。電燈光一滅,房間並不曾落在黑暗裡,月光從窗戶照進來,桌上、地上都映著鏤花窗帷的影子。月光甚至偎倚在他的身上。他靜靜地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來。他想到花園裡去走走。
覺新走進了花園。他看見月洞門微微掩著,沒有加上門閂。他有點奇怪:什麼人這時還到花園去?他也信步往裡面走去。
這晚月色甚好。覺新的心也被這月夜的靜寂牽引去了。他一路上只顧觀看四周景物,不知不覺地走入竹林裡面。他快要走完竹林中的羊腸小徑時,忽然聽見前面溪邊有人在講話。
他略略吃驚,但是馬上就明白了。那是蕙和淑英的聲音。不過他還疑惑:她們這夜深還到這裡做什麼呢?他忽然起了一個念頭:躲在竹林裡面竊聽她們說些什麼話。
“……只怪我一向太軟弱,到現在也只有聽天安命。不過我怕我活不久。媽總愛說我生成一副薄命相。我想這也有道理,”蕙忍受地、淒涼地說。
“我只恨我為什麼不是一個男子。不然我一定要給你幫忙,”淑英氣惱地說。
蕙嘆了一口氣,又說:“我這一輩子完結了。不過二表妹,你的事情還可以想法。你跟我是不同的。你有幾個哥哥。大表哥、二表哥他們都會幫忙你。大表哥是個好心腸的人。……不過近來他也太苦了。我擔心他……”覺新聽到這裡,心跳得很厲害。他又是喜悅,又是悲慼,又是感激。他反而流下眼淚來。他覺得自己沒有自持的力量了,便移動兩步,揀了一根較粗的竹子,就倚在那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