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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蹄(1)
在高密東北鄉的地盤上瘋跑了兩天之後,心中的怒火漸漸消退,飢餓使我不得不啃食野草和樹皮。這些粗糙的食物使我體會到做一匹野驢的艱難。對香噴噴的草料的思念,又使我漸漸回到一頭平庸的家驢。我開始向村莊靠攏,向有人氣的地方靠攏。
中午時分,在陶家官莊村頭,一棵粗大的銀杏樹下,我看到一輛正在休息的馬車。豆餅拌穀草的濃烈香氣撲鼻而至。那兩頭拉車的騾子,站在一個放在三角支架上的草料笸籮旁,正吃得香甜。
我對騾子,這非馬非驢的雜種,一向心懷鄙視,恨不得把它們全部咬死,但今天,我不想跟它們打架,我只想擠到笸籮邊上,分享幾口真正的草料,補一補因瘋跑而消耗太多的身體。
我悄悄地往前走,躡蹄屏息,儘量地不使項下的銅鈴發出聲響。瘸腿英雄掛在我脖子上的銅鈴,增添了我的威風,也給我帶來了麻煩:我一路飛奔,鈴聲串串,像個英雄驢;但同時也使我永遠逃脫不了人們的跟蹤。
銅鈴還是發出了聲響。兩頭個頭比我魁偉的黑騾子猛地揚起頭來。它們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企圖。它們用前蹄刨地和噴響鼻對我發出威脅,警告我不要侵入它們的領地。但美食就在眼前,怎能善罷甘休!我觀察了一下形勢:那頭年長的黑騾,身體在轅裡,基本上無法對我發起攻擊,那頭拉長套的年輕黑騾,受身上挽具和長套的羈絆,也不能對我發起有效的攻擊,只要我躲避了它們的嘴,就可以搶到食物。
黑騾們暴躁地嘶鳴著,對我發出威脅。你們這兩個雜種,不要如此猖狂,有飯大家吃,休要吃獨食。現在是共產主義時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還分什麼彼此。我瞅了個空子,撲到笸籮前,張口大嚼。它們咬我,嚼鐵譁啷啷響。雜種們,要講咬,我比你們內行。我嚥下一口草料,張口便咬住了轅騾的耳朵,猛地一頓,一塊耳朵掉下來。然後又在拉長套那個小雜種的脖子上啃了一口,弄了我一嘴鬃毛。頓時亂了套。我叼著笸籮的邊沿,疾速倒退幾步。拉長套的騾子衝上前來,我調腚掀臀,給了它兩蹄子。一蹄落空,一蹄打在它的鼻樑上。這傢伙負痛頭觸地面,然後閉著眼轉圈,套繩凌亂,纏在它的腿上。我抓緊時間吃草料。好景不長,腰裡扎著一條藍包袱、手裡提著長鞭的車伕,從村頭的一個院子裡跑出來,嘴裡大聲吆喝著。我抓緊時間吃料。他揮舞著鞭子衝上來,鞭影如蛇,發出啪啪的脆響。這人身形矯健,雙腿內八字,一看就知道是個趕車的好把式,打的一手好鞭,不可輕視。我不怕棍子,棍子要想打著我那是不容易的。但鞭子變幻不定,難以躲閃,一等的好鞭手,能一鞭打倒一匹烈馬,這是我親眼所見,心有餘悸。不好,鞭影飛過來了。我不得不逃開了。逃出危險地帶,看著那笸籮。車把式追上來,我逃。他不追了,我站住,眼睛還盯著那笸籮。車把式看到了他那兩頭受了傷的騾子,破口大罵。
車把式說他手中如果有槍,就會一槍崩了我。他這樣說我就樂了。啊噢~~啊噢~~,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手中沒有鞭子,我就會衝上去咬破你的頭。他顯然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他顯然知道了我就是那匹咬傷多人的惡驢。他始終不敢放下手中的鞭子,也不敢對我太過緊逼。他的目光四處睃巡著,顯然是在尋找援手。我知道他是既怕我又想擒獲我。
遠遠地有人圍上來了。我一嗅氣味就知道他們是那些幾天前一直在追捕我的民兵。儘管我只吃了個小半飽,但這樣的好草料一口頂十口,增添了我的氣力,鼓舞了我的鬥志。我不會被你們圍住的,你們這些兩條腿的笨物。
這時,從遠處那條土路上,一個草綠色的方形怪物,顛顛簸簸、但是速度極快地駛來,屁股後還拖著一溜黃塵。現在我當然知道那是一輛蘇制吉普車,現在別說我認識蘇制吉普,連“奧迪”、“賓士”、“寶馬”、“豐田”全都認識,我連美國的太空梭,俄羅斯的航空母艦都認識,但那時我是一頭驢,一頭1958年的驢。這個下邊有四個膠皮輪子的怪物,奔跑的速度,在平坦的道路上顯然比我快,但到了崎嶇的路上它就不是我的對手了。莫言早就說過:山羊能上樹,驢子善爬山。
10受寵愛光榮馱縣長 遇不測悲慘折前蹄(2)
為了講述的方便,就權當那時候我就認識蘇制吉普車吧。我感到有點恐怖,也感到幾分好奇。在這樣的猶豫狀態中,追捕我的民兵們呈扇面包圍上來,而迎面而來的蘇式吉普,擋住了我前面的道路。在距離我幾十米的地方,吉普車熄了火,先後有三個人,從車上跳下來。當頭的一個,是我的老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