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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勞動,勤儉持家,修橋補路,樂善好施。高密東北鄉的每座廟裡,都有我捐錢重塑的神像;高密東北鄉的每個窮人,都吃過我施捨的善糧。我家糧囤裡的每粒糧食上,都沾著我的汗水;我家錢櫃裡的每個銅板上,都浸透了我的心血。我是靠勞動致富,用智慧發家。我自信平生沒有幹過虧心事。可是——我尖厲地嘶叫著——像我這樣一個善良的人,一個正直的人,一個大好人,竟被他們五花大綁著,推到橋頭上,槍斃了!……他們用一杆裝填了半葫蘆火藥、半碗鐵豌豆的土槍,在距離我只有半尺的地方開火,轟隆一聲巨響,將我的半個腦袋,打成了一攤血泥,塗抹在橋面上和橋下那一片冬瓜般大小的灰白卵石上……我不服,我冤枉,我請求你們放我回去,讓我去當面問問那些人,我到底犯了什麼罪?
在我連珠炮般的話語中,我看到閻王那張油汪汪的大臉不斷地扭曲著。閻王身邊那些判官們,目光躲躲閃閃,不敢與我對視。我知道他們全都清楚我的冤枉,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個冤鬼,只是出於某些我不知道的原因,他們才裝聾作啞。我繼續喊叫著,話語重複,一圈圈輪迴。閻王與身邊的判官低聲交談幾句,然後一拍驚堂木,說:
“好了,西門鬧,知道你是冤枉的。世界上許多人該死,但卻不死;許多人不該死,偏偏死了。這是本殿也無法改變的現實。現在本殿法外開恩,放你生還。”
突然降臨的大喜事,像一扇沉重的磨盤,幾乎粉碎了我的身體。閻王扔下一塊硃紅色的三角形令牌,用頗不耐煩的腔調說:
“牛頭馬面,送他回去吧!”
閻王拂袖退堂,眾判官跟隨其後。燭火在他們的寬袍大袖激起來的氣流中搖曳。兩個身穿皂衣、腰扎著橘紅色寬頻的鬼卒從兩邊廂走到我近前。一個彎腰撿起令牌插在腰帶裡,一個扯住我一條胳膊,試圖將我拉起來。我聽到胳膊上發出酥脆的聲響,似乎筋骨在斷裂。我發出一聲尖叫。掖了令牌的那位鬼卒,搡了那個扯我胳膊的鬼卒一把,用一個經驗豐富的老者教訓少不更事的毛頭小子的口吻說:
1受酷刑喊冤閻羅殿 遭欺瞞轉世白蹄驢
“媽的,你的腦子裡灌水了嗎?你的眼睛被禿鷲啄瞎了嗎?你難道看不見他的身體已經像一根天津衛十八街的大麻花一樣酥焦了嗎?”
在他的教訓聲中,那個年輕的鬼卒翻著白眼,茫然不知所措。掖令牌的鬼卒道:
“還愣著幹什麼?去取驢血來啊!”
那個鬼卒拍了一下腦袋,臉上出現恍然大悟般的表情。他轉身跑下大堂,頃刻間便提來一隻血汙斑斑的木桶。木桶看上去十分沉重,因為那鬼卒的身體彎曲,腳步趔趄,彷彿隨時都會跌翻在地。
他將木桶沉重地蹾在我的身邊,使我的身體都受了震動。我嗅到了一股令人作嘔的腥氣;一股熱烘烘的腥氣,彷彿還帶著驢的體溫。一頭被殺死的驢的身體在我腦海裡一閃現便消逝了。持令牌的鬼卒從桶裡抓起一隻用豬的鬃毛捆紮成的刷子,蘸著黏稠的、暗紅的血,往我頭頂上一刷。我不由得怪叫一聲,因為這混雜著痛楚、麻木、猶如萬針刺戟般的奇異感受。我聽到自己的皮肉發出噼噼啪啪的細微聲響,感受著血水滋潤焦煳的皮肉,聯想到那久旱的土地突然遭遇甘霖。在那一時刻,我心亂如麻,百感交集。那鬼卒如一位技藝高超、動作麻利的油漆匠,一刷子緊接著一刷子,將驢血塗遍了我的全身。到最後,他提起木桶,將其中剩餘的,劈頭澆下來。我感到生命在體內重新又洶湧澎湃了。我感到力量和勇氣又回到了身上。沒用他們扶持,我便站了起來。
儘管兩位鬼卒名叫“牛頭”和“馬面”,但他們並不像我們在有關陰曹地府的圖畫中看到的那樣真的在人的身軀上生長著牛的頭顱和馬的腦袋。他們的身體結構與人無異,所不同的只是他們的膚色像是用神奇的汁液染過,閃爍著耀眼的藍色光芒。我在人世間很少見過這種高貴的藍色,沒有這樣顏色的布匹,也沒有這樣顏色的樹葉,但確有這樣顏色的花朵,那是一種在高密東北鄉沼澤地開放的小花,上午開放,下午就會凋謝。
在兩位身材修長的藍臉鬼卒挾持下,我們穿越了似乎永遠都看不到盡頭的幽暗隧道。隧道兩壁上,每隔十幾丈就有一對像珊瑚一樣奇形怪狀的燈架伸出,燈架上懸掛著碟形的豆油燈盞,燃燒豆油的香氣時濃時淡,使我的頭腦也時而清醒時而迷糊。藉著燈光,我看到隧道的穹隆上懸掛著許多巨大的蝙蝠,它們亮晶晶的眼睛在幽暗中閃爍,不時有腥臭的顆粒狀糞便,降落在我的頭上。
終於走出隧道,然後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