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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他們原先在出國人員留國子女公寓的一間斗室也被管理部門收回,兄妹三人在北京團聚時竟沒有了一塊立足之所。這時楊旻就分別寫信給他們,讓他們都到她那兒〃過年〃。陳國慶和兩個妹妹在楊旻那兒過了好幾個淒涼的春節,那時中國在聯合國的席位已經恢復,常常有這樣的除夕之夜,他們圍著小火爐,端著一碗一碗煮好的餃子,一邊開啟收音機,往往就忽然聽到了父親在聯合國所屬組織活動的訊息。妹妹們剛剛還在笑,馬上就失聲痛哭起來。
但是他和楊旻的婚事卻拖了很久。歲月流逝,他已深深愛上了楊旻,妨礙他向她求婚的真正原因是他心靈深處的自卑。楊旻對於他不僅是愛情投注的物件,還是他失去的祖母的舊客廳代表的舊的世界精神的體現者,他關於高尚、美麗、純潔、優雅等等形而上的思想的寄託,他從現實世界逃遁到真善美的天國的秘密途徑。而且,每當他試圖把自己的身心向對方靠攏過去,楊旻那病弱的單薄的身子……她就是因為有病才沒有下鄉插隊……便會像秋風中的枯葉一樣嗦嗦顫抖起來。這件事給了他很大打擊。祖母的舊客廳給予他的理念之一便是:婚姻是件嚴肅的事,它不僅事關兩個人的生活,還事關兩個人的尊嚴。陳國慶也不止一次要自己回答一些非回答不可的問題:我配向楊旻求婚嗎?楊旻願意幫助我和兩個妹妹,或者並不是出於愛情,而僅僅是出於仁愛之心,如果我貿然求婚,不會讓她感到難堪嗎?我不過是一個被生活的凡庸弄得心靈和軀體都汙穢不堪的俗人罷了,楊旻卻是一朵歷經劫難卻一直開放在上帝園圃裡的花朵,一種關於天國的形而上的思想的集合,一種善和美仍存在於世的證明,我冒冒失失地求婚不會褻瀆她的尊嚴嗎?如果她不是厭惡我,為什麼總對我的親近感到恐懼並因而顫抖呢?假若她僅僅因為同情我們一家而接受我的求婚,事情就更壞,因為婚姻從她那一方來考慮也應是嚴肅的和美麗的。他回答不了這些問題,就年復一年地不能下決心向楊旻求婚。
三年後父母回國,又要到非洲某國做大使,一家五口團聚在北京,陳國慶才明白楊旻對自己的恐懼可能不是出自厭惡,而是一個不再渴望幸福的姑娘,對正在走近的愛情生出的本能的慌亂和懷疑:楊旻的父母是最後一批〃解放〃的,還沒有從〃幹校〃回到北京,便雙雙病逝。他們不是被〃迫害致死〃,這使得他們的死成了一種簡單的和純粹的不幸。楊旻失去外祖父之後又失去了父母,無論在生活上和精神上都成了一個孤兒。再一次單獨相會時,陳國慶膽大起來,說出了多年一直想說的話:
〃楊旻,我愛你。沒有你我將無法生活。我希望你能答應我的求婚。〃
這一刻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生命中的不完美。他求婚的方式、姿態和語氣都像曾在祖母客廳裡出現過的一位紳士,後者當年向祖母求婚,遭到了婉辭拒絕,卻沒有因此失去尊嚴。今天他同樣的一番話卻讓渾身驚顫起來的楊旻嗚咽了。他後悔起來,以為自己把事情做錯了,楊旻卻擦乾眼淚,用她那雙像冬日北京晴朗的天空一樣明淨的眼睛望著他,輕聲說:
第153節:《穿越死亡》第三部(33)
〃我還以為……我盼不到這一天了呢!〃
陳國慶的生活中出現了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婚後內心的風景與其說是歡欣和激動,不如說是一派前所未有的寧靜與美麗,天空、山巒、森林、溝谷、溪流與草地,都被清晨的陽光照亮了,所有的一切都重新活了一次,清新、鮮亮、芬芳、悅耳。他不是步入一個全新的世界,而是回到了久違的故鄉,回到了自己一直念念不忘的真善美的理念之中。楊旻願意跟他結婚,極大地治癒了他的自卑,但他也明白自己的生命仍是不完美的,他必須努力,使它接近完美。
於是七十年代末〃文憑熱〃風靡全國之前若干年,陳國慶便開始了一生中第二個讀書時期。他自學不是為了實現某個世俗的目標,而僅僅是為了完善自己。事實上他在楊旻面前的一點自卑中就隱含著對祖父母、外祖父母以及父母的自卑,成為他們那樣的人無形中就被當做了他自我完善的目標。一個出身外交世家的子弟首先要學的自然是外語,陳國慶不是自修其中的一門,而是像祖母當年講過的那樣,要學就同時學英德法俄四門語言。軍營並不是學習外語的好環境,但一個業餘時間心無旁騖的人想做什麼事是一定能做成的,何況他還有條件得到祖父母、外祖父母和父母的朋友的幫助。他也沒有忘記學習自己的母語,當〃文革〃後第一批走進大學的幸運兒畢業之際,陳國慶也自修完了大學文科的全部課程。他還剛剛能流利地閱讀各種古文書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