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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一天,我去買點繩子和麵包,在草市街看見了場長。他在冷清清的供銷社裡,靠著水泥櫃檯,端一隻酒碗,喉結在滾動。他顯得老多了,背有點駝,左眼*發紅,沒有女兒在身邊,衣服顯得還有些髒亂破舊。要不是那兩道虎生生的目光,我真懷疑他是哪個瑤寨裡來的貧困老漢。
他朝我點點頭,勉強一笑:“喝酒不?”
我搖搖頭。
廟門外熙熙攘攘,一些農民趕著農場的牛走過,拖拉機噴著黑煙搖搖擺擺,拖著農場一些財物不知要到哪裡去。再看過去,又一隊汽車停在城牆邊,知識青年把行李挑到這裡,正往車上碼放。人語喧譁之中,球鞋與運動衫在晃動,讓人看得有些眼熟。
場長眼裡掠過一絲淒涼,喝了口酒,“你們到這裡有幾年了?”
“四年。”
“哦,四年,四年,好快呀……”
“是好快。”
“你們,行李都清好了吧?沒掉什麼吧?……到新地方要注意安全,要搞好團結,慢慢地適應水土。修鐵路不比做地裡功夫,經常要放炮,經常碰到塌方,容易出危險。你們做事寧肯慢點,莫慌手慌腳。嗯?”
真是奇怪,離別可以使粗人變得細心,硬漢變得心軟,存怨的人忘記對方種種過失。我從他嘴裡聽到了母親的口氣。
遠處汽車喇叭響了,大聲點名的聲音也在傳來。他苦笑著閉了眼睛,揮揮手:“好了,你走吧,走吧,時間不早了。”
“場長,”這兩個已經陌生的字,這個現在已經沒有意義的稱呼,使我的聲音異樣,“你不去送送我們?”
“去的,要去的……”
“你會要去的吧?”
“當然,當然……”
他拿著酒壺踉踉蹌蹌出了門。我後來才發現,送行的人群裡並沒有他。也許他是怕受大家冷眼,也不想看到這樣的場面。
汽車開動了,一片“再見”聲響起來。剛駛出街口,我突然看見甘溪橋上一個黑影,一動不動。我可以斷定,黑影就是場長,一定不會錯。他也許正朝大路這邊張望,在目送我們這些熟悉的面孔。漸漸地,黑影變成一個黑點,看不見了,看不見了……但我分明看見一張老臉上痛楚的表情,眼角一滴酸淚。
光榮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著我們的姓名;
孤軍奮戰羅霄山上,
繼承著先烈的殊勳……
場長,你還唱這首歌嗎?我這一輩子裡還能看到你嗎?我多麼想抱住你,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哭你和我,哭小雨,哭大家……但我不會這樣做。
明亮的甘溪從落日之處緩緩流來,落霞晚照,水天一色,茅草地似乎在燃燒。那臺廢拖拉機還擺在山上,像刻記一切往事的碑石,像經歷了無數次失敗的英雄,面對自由的暖風,靜靜地注視過去和未來。鏽紅色的空氣在微微波動。這樣一個美好的世界,鏽紅色的世界,像一道閃電,就要滑過去了,就要消失了。
車身晃盪,車內一片笑聲。猴子與大炮在搶奪香菸,你一掌我一拳的,笑聲特別響。他們在笑什麼呢?笑手裡的香菸?笑今後各自的前景?笑總算離開了茅草地?笑兄弟們終於擺脫了一個不堪回首的地獄?可能,是該笑笑了,但過去的一切都該笑嗎?茅草地只配用幾聲輕薄的鬨笑來埋葬?——你們到底笑什麼?
我笑不出來,雙手抵住膝,手掌從額頭往下遮住眼睛,在任何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偷偷流出一滴淚。
1980年10月
◇ 最初發表於1980年《人民文學》雜誌,後收入小說集《飛過藍天》等,曾譯為俄文,獲1980年度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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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過藍天(1)
它是一隻鴿子,但有人的名字,叫晶晶。
它餓了,落在屋簷咕咕叫,左顧右盼,總希望看到那個人的身影。晚霞已越來越暗,炊煙已快飄盡。要是平常,那個人早就回來了,擔著柴,或扛著鋤頭,或提著柴刀,老遠打響一個長長的呼哨。於是,晶晶飛過去,落在那個帶有汗漬氣味的肩上,挺胸四顧,得意洋洋,尾巴在主人臉上擠擠蹭蹭。那個人會輕輕撫摸它,從口袋摸出一把稻穀或綠豆,有時還有它吃上了癮的野葡萄。
那個人把晶晶的名字叫得多了,它知道那就是自己的名字。它迎上去,任主人給它梳毛,任主人給它裝哨子,在自己難受的時候,任主人填喂一種氣味奇怪的白色粉末。有時候,他會帶著它出門旅行,一次比一次走得更